第169章 宿鳥未驚
清溪書屋是皇帝的寢宮,正殿屋后是導和堂,西面有藻恩樓,內間過穿堂是照回館。
書屋一周松竹成林,三伏里遮天蔽日,下頭是湖風,前面倒廈門大開著,坐在屋裡涼風習習,半點暑意也沒有。
皇帝到殿外,擺了擺手不叫守門太監通報,自己進了垂花門往後殿里去。
照回館的南牆根下供了架山水圍屏,屏風后是張紫檀大榻,琉璃盞的光亮透過雲母石鏤空的雕紋映照過來。錦書正和春桃坐在大榻上玩翻繩兒交,纖細如玉的手指左勾右挑,一會兒翻出個漁網,一會兒又是個雞爪兒。漸漸翻得出彩了,八根紅絨線攢出了一個小小的紅結,竟是個二龍戲珠的花式。
輪著春桃解交,不知怎麼來回倒騰,手勾口咬的,一不留神八股紅繩擰成了兩股,中間松垮垮的耷拉下來,已經是散交了。
「你輸了。」錦書端著茶盅抿口茶,盅口擋在嘴唇前,不動聲色的竊笑起來。
春桃大約是輸了好幾局,臉上不是顏色。氣呼呼看著錦書道,「我不依!明明是你偷著鬆了一根手指,別打量我不知道。虧你是個主子,坑我們做奴才的,也不怕臊!」
錦書揚著眉毛,滿臉的得意洋洋,「我不嫌臊,明明你計不如人,還說我耍賴!我當年在掖庭是出了名的繩兒交祖宗,哪裡用得上那下三濫手段!」
春桃到底還小,輸了就認真計較起來,哭哭啼啼的掩著臉嘀咕,「賴子!別以為做主子的就能這麼的,我要在園子里喊一圈,破了你繩兒交祖宗的名頭,叫你往後找不著人陪著玩!」
錦書一看她哭就訕訕的,直起身子給她擦眼淚,邊擦邊討饒,「好好,我管你叫祖宗成不成?哭什麼?仔細萬歲爺知道了把你倒掛著泡到水缸里去!大內也好,園子里也好,是你能隨便哭的地方嗎?要喜興兒的,樂呵呵的,知不知道?」
春桃噘著嘴道,「你仗勢欺人,就會拿萬歲爺來嚇唬我!萬歲爺不也得講理嗎!」
錦書靦著臉笑道,「那是那是!要不你告御狀,咱們回頭請天子斷案,成不成?」
春桃乜了她一眼,「萬歲爺向著誰,這不是明擺的?胳膊折在袖子里,你當我是傻子么?」
皇帝在屏風外聽這一主一奴說話,聽了一會兒也忍不住要笑,便咳嗽一聲進了裡間。
榻上的人一看趕緊下地,踢踏著鞋蹲福請安。皇帝叫免禮,坐到榻沿上有意問,「這是怎麼了?哭哭啼啼什麼樣兒?竟沒規矩王法了?」
春桃怨懟的看了錦書一眼,縮著脖子再不敢說萬歲爺也得講理的話了。誰規定皇帝非得講理了?他要護起短來,誰又有膽子說個不字?
錦書笑道,「沒什麼,我們玩兒呢!」忙指派春桃,「還給萬歲爺上茶,這丫頭愈發沒眼色了!」
春桃應個是,接了小宮女端來的凍蕉石茶盅和小茶吊斟上涼茶,恭恭敬敬呈到皇帝面前。這會子還思量輸贏?皇帝不怪罪已經是最大的造化了,他殺太監可從不手軟,惹毛了他,殺宮女也不是不能夠。
「主子和萬歲爺說話,奴才到廊子下侯著去。」說著俯首貼耳一蹲福,火燒眉毛即提著銷金爐出正殿去了。
皇帝慢慢的嘬茶,隔了會兒笑道,「這園子是朕御極初年擴建的,今年重又翻新了一遍,瞧著倒也有些新意。只是這回住不長久,下月就要往漠北去了,等朕蕩平了匪寇返京,入春就進園子,立冬再回內城。到時候我帶著你,你住裡間,咱們過過尋常百姓的日子。」
錦書搖著團扇道,「宮裡眼睛多,回頭因為這個鬧家務,我不是成了罪人么?」
她轉眼看窗外,天上一輪滿月,湖面上水波蕩漾萬點龍鱗。別的嬪妃她可以不管,寶楹卻是丟不下手的,不單因為先前的緣故,更多的是一種拆理不清楚的感覺。真的像姐妹一樣,不能眼看著她在深宮之中荒廢一生。
皇帝不愛聽她滿嘴顧全大局的話,「什麼罪人?叫我愛著就成了罪人?宮裡女人那樣多,我也不好個個顧全。你用不著學長孫皇后,女人太賢德只能叫男人『敬』。夫妻間只有敬,沒有愛,那樣活著什麼勁兒!」
她抿唇淺笑,「是這話!我想著,其實女人面上大度,真要和別人分爺們兒,誰是真正願意的?長孫皇后不是女人么?難為她寫出《女則》來。太宗皇帝是馬上天子,日月比齊的輝煌。長孫皇后寄生仰息,少不得的要委屈自己。夫妻敦睦,說起來容易,真要做起來那樣難!」
皇帝點了點頭,「好丫頭,全參透了。我不是唐太宗,你也不是長孫皇后,咱們夫唱婦隨,就已經是最大的圓滿了。」說著轉身往菱花門去,「屋子裡沒趣兒,咱們到外頭散散。」
錦書趨步跟上,清溪書屋四圍竹濤陣陣,檐下聚耀燈照亮了湖畔窄長的青石堤。皇帝背手緩步而行,月下的人影拉得老長。
她去牽他的手,他回頭溫文一笑,把她小小的拳頭包在掌中。
「瀾舟……」
「嗯。」
「不打仗有多好!」她說,「以前的好多事我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南軍攻進內城時候的景象。城門上、天階上,到處都是血,死了那麼多人,真可怕極了。眼下好容易安定下來,為什麼還要動刀兵呢!」
皇帝仰頭看,今兒天氣真好,偶爾有淡淡的雲飄過,薄得紗一樣輕盈。歲月靜好,正是活得出彩的時候,有誰願意征戰沙場?他微沉了沉嘴角,「咱們這裡富貴太平自不用說,可北方百姓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朕要是偏安一隅,那麼離亡國就不遠了。人人想做皇帝,但凡有手段的,不管他來路正不正,憑本事奪天下。中原人對敵,不論成敗,最後誰做皇帝,就好比正月十五煮什錦元宵,甭管他什麼餡兒的,好壞都還在一口鍋里。可要是非我族類,誰想學當年的成吉思汗,那朕決不姑息,必定要將他斬殺於馬前!」
錦書心頭悚然跳起來,他那樣狠戾的神色真是頭回看見,咬牙切齒得要吃人似的。她的手心裡攥出汗來,半晌張開雙手,微涼的風從指縫間蜿蜒流過,看著他的側臉,只是怔忡著不知如何自處才好。
皇帝解了腰上的汗巾,湖面水位還算高,蹲在玉石露台前,勉強能把汗巾浸濕。他絞了絞,回身替她拭手,笑道,「還熱么?看出了這麼多汗!」
錦書慢慢搖頭,「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心裡驚惶,像是要出大事了。」她哀戚看著他,「你是皇帝,皇帝不必親自上陣的,對不對?
女人的第六感叫人心驚。她或許無法想象和他對陣的敵人就是她的親兄弟,眼下尚且為他擔憂,一旦得知了真相,又會是怎麼樣一副光景呢?他不敢想象,前陣子的痛苦再經受一遍,恐怕會連人帶魂的碾成齏粉,萬一事發,他該如何自救?面對她,他永遠自信不起來,似乎她原本就不屬於他,她的每一個笑容每一次凝視都是偷來的。他那樣的心虛!
皇帝的眼神似喜似悲,輕輕拉她入懷裡,下頜抵著她的頭頂,親昵的蹭了蹭,「放心吧,我皮實,就算上陣也難不倒我。不過你心疼我,我聽著極受用。可有一宗你要記著,出嫁從夫,別惦記以前的事兒。往後你姓宇文,娘家事已經劃到上輩子去了,和你再沒有半點關係。我和慕容家放在一起,你要選的應該是我,現在我才是你最親的人,記住了嗎?」
她抬起眼,瞳仁兒烏黑明亮。他叫她瞧得生怯,卻咬牙壯膽兒捧著她的臉重複,「要選我,記住了嗎?寶寶兒,快說你記住了!」
錦書的嘴角牽扯出綽約的線條,不好意思的調來視線,低聲說,「你這人真積糊,還『寶寶兒』,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你也犯不著再和我說這個,我在列祖列宗跟前已經是個罪人了,娘家再記掛也沒有用。覆水難收,你還叫我選什麼?又有什麼可選的?」
他這才發現自己太過外露了,她分明什麼都不知道,自己反倒把她往那上頭引,弄巧成拙有什麼意思!
「我不過是怕。」他低頭吻她柔軟的唇,喃喃著,「我怕你不要我……」
她踮起腳摟他的頸子,整個兒泡在了蜜瓮里。心想不要他比叫她死還難呢!男人家這麼孩子氣,多丟份子!
兩個人焦糖似的黏了會子才分開,復又攜手沿著河岸緩步踱。皇帝腦子裡翻來覆去的想,他打了半輩子的仗,對付韃靼是十拿九穩的,唯一擔心的就是她這關難過。他覷了覷她,「錦書,我琢磨著,前方炮火連天,女人家,離政治和戰爭遠些有好處。行軍不像出巡,風餐露宿的,我怕你受不住。嗯……」皇帝咬了咬下嘴唇沉吟,「我可以把你安置在庄親王府,你和皇考定妃做伴絕不會無聊……」
他還沒說完,她一把甩開了他的手,蹲了蹲道,「萬歲爺還是准奴才上昌瑞山吧!我替您給祖宗盡孝,還能成就一段佳話呢!」
皇帝歪著頭打量她,這女人知道他的痛處,也懂得如何拿捏他。他敗下陣來,無力回天。
老天保佑這條窄道兒還有絕處逢生的機會,他要開創萬世基業,就不能給子孫後輩留下隱患。蕩平一切妨礙大統社稷的危險,慕容十六不論投降或是死戰,到最後都是保不住的。殺他一個漏網之魚容易,錦書呢?
天步艱難,惟有盼著他在她心裡的分量,能高過同父異母的兄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