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玉做人間
錦書坐在窗下打穗子,打蝴蝶式的,打如意扣,打雁么虎……臉上淡淡的,像是無喜無憂的樣兒。
春桃準備做拖履,隔著垂花門問該選什麼料子的,錦書不哼不哈的說隨便。
春桃倚著門嘀咕,「這可難選了,春綢的還是沖呢的?萬歲爺就做沖呢起花的吧,橫豎天還沒熱,等熱了再做緞子的。」
「別給他做!」錦書眼都不抬的吩咐,「御用的東西自有造辦處預備,咱們何必越俎代庖?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趁早別干!」
殿里的人互看兩眼,吐了吐舌頭,想是氣還沒消,這會子還嘔呢!也不問她了,該怎麼自己拿主意。
「主子,」得勝從門口進來,躬身回道,「芍藥花兒來給您請安了。」
錦書回過神來,撂了手裡的五綵線,端坐著說,「快請進來。」
芍藥花兒滿臉堆笑,輕快進來打千兒,「奴才給謹主子道喜了,主子福壽安康!」
錦書點頭,「同喜,您如今也了得,萬歲爺都給賜了名兒,這是多大的恩典啊!」說著並跟前的人哈哈大笑起來。
芍藥兒訕訕的,紅著麵皮說,「奴才承蒙萬歲爺厚愛……奴才丟了大人了,謹主子快別取笑,奴才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呢!」
木兮道,「你這猴崽子不老成,總算是得了報應了!眼下您露了大臉,闔宮沒有不認識您的啦!」
芍藥兒嘟囔道,「你們也忒不厚道,怎麼說咱們也是一處出來的,算個同門吧!你們得了高枝兒不說提拔我,還拿我取笑!」
春桃啐道,「你一個太監,誰和你同門?也不怕主子賞皮爪籬你吃!」
芍藥兒嬉皮笑臉,「那不能夠!謹主子最善性兒,又念舊,我還指望著哪天求了萬歲爺恩典,把我撥道毓慶宮來當差呢!到時候咱們在一處,那才高興!」
錦書聽他們說笑,漸漸也開懷一些,調侃道,「你是伺候皇後主子的,已然是最有臉的了,到我這兒來豈不委屈你!」
芍藥兒做了個牙酸的表情,「別提了,那邊不好伺候,挑肥揀瘦的,脾氣又大,三句不對賞板子。原說是統領后/宮的正主兒,是國母,出手總闊些個吧?誰知道是個沒把手的大衣柜子——摳門兒透了!當了三個月的差,一錢銀子也不漏,手指頭縫真夠緊的!」
因著是打小一塊兒混大的,說話從不藏著掖著,想掰什麼只管敞開了說,也沒個忌諱,大家聽了唯一笑爾,也不必擔心誰往外傳。錦書叫上了茶,邊吃點心邊問,「你打哪兒來?專程來瞧我的?」
芍藥兒說,「不是,是往造辦處去,順帶過來看看老人兒。皇後主子吩咐拿軟煙羅給太子爺做罩衣,我上景仁宮找了秦鏡借太子爺舊衣裳量尺寸,料理完了才過來的。」
錦書垂下眼問,「太子爺要回京了嗎?」
芍藥兒說,「想是快了,六月里要往承德去呢,所以要預先備單衣單袍,要一色簇新的,好到時候用。」
木兮問,「要簇新的幹什麼,又不是大婚!哎,太子妃這回要陪皇後主子一塊兒幸熱河去了吧?婆媳先好好處,往後指著和睦融洽呢!」
芍藥兒先是並腿坐的,後來看圈椅大,索性把腿縮上去,弄得上炕似的。一面道,「那就不知道了,橫豎咱們這兒是要去的,瞧著吧,回頭萬歲爺一準兒點名頭指派的。」
春桃給他續上茶,笑道,「借你吉言,不過這話也不勞您說,誰不知道咱們這兒聖眷且隆著呢,幸熱河,少了誰也不能少了咱們主子。」
錦書自嘲的笑笑,他們把她看得重,可自己什麼斤兩自己知道。皇帝跟前不過是個玩物,得不著心心念念,等到了自己口袋裡還有什麼?稀罕兩天也就撂手了。就和那天惠妃說的一樣,花兒焉有百日紅?不過圖一時新鮮罷了!
他們幾個一搭一唱說得歡實,錦書懶懶歪著聽他們逗悶子,又想起太子來。自己眼下是這處境,他回來要盡量避開才好,否則見了也尷尬,白辜負他一片心,自己怪對不住他的。
芍藥花兒下半晌不當值,坐在那裡繪聲繪色的給她們講各處聽來的好玩段子。這時候門前小蘇拉太監前頭引道兒,從惇本殿穿過毓慶宮,領著長滿壽直往繼德堂來。長滿壽進明間兒就看見主子和奴才歡聚一堂的場景兒,打了千兒,笑道,「謹主子這兒好熱鬧地界!」
太監宮女全站起來退到一邊,長滿壽往茶柜子前乜一眼,嘿地一笑,「喲,芍藥花兒也在這兒吶?」
芍藥兒討好地哈腰,「奉了懿旨上造辦處去的,順道過來給小主兒請安。」
錦書不冷不熱道,「諳達怎麼來了?請坐吧!」
長滿壽看她臉上不痛快,垂手往前半步,賠笑道,「奴才站著回話就成!主子怎麼沒歇覺呢?萬歲爺打發奴才來瞧瞧,才剛主子爺忙,小主兒在邊上怕慢待了小主,索性讓您先回宮歇著。這會兒手頭活忙完了,叫往毓慶宮排個膳,回頭陪著小主兒進晚膳。」
錦書輕淺勾起嘴角,「大理兒通天,小理兒由人辯。先頭我去請安,主子爺不見,我也沒話說。現下我身上不好,旁的沒什麼,怕也冷落了主子爺。」
長滿壽脊背上颯颯流冷汗,這話說到七寸上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們這麼你來我往,可難壞了下頭當差的人了!
他哭喪著臉說,「小主可別這麼想,萬歲爺真是遇著了不順心,動了半天的肝火。奴才是奉了上頭的口諭,要是辦不下來,奴才后脖梗子就得離縫!謹主子您最體人意兒,總不忍心看著奴才吃掛落兒的。」
到底在一處當過值,也不好意思太難為他。錦書無奈,只好點頭說,「那成,我知道了。諳達回去替我謝萬歲爺的恩,就說奴才恭候聖駕,掃庭以待。」
長滿壽這才鬆了口氣,臉上笑得也不再那麼猙怪了,掃著袖子說,「還是謹主子疼奴才,那奴才這就回乾清宮伺候去了。」轉臉對那朵傻不愣登的淫/花說,「芍藥兒,你名聲不好,還不自重些個,仔細回頭腚上開花!走不走?」
芍藥花兒嘴裡應著「走,走」,連忙跟上去,搖尾兒說道,「原是要走的,這不是看見您老來了么,想聽聽您的訓,也好叫小的精進些兒……」一路奉承拍馬出階陛去了。
木兮喜笑顏開,對錦書道,「主子您瞧,萬歲爺還是念著您的。頭裡您還不高興,這會子不是補償來了!」
「還說什麼,趕緊的歸置歸置,準備迎駕吧!」蟈蟈兒忙活開了,指使著宮裡的太監宮女擦磚抹地,又吩咐春桃和司衾宮女道,「怎麼還愣著?快伺候主子沐浴梳妝,沒得在聖駕前失儀。」
錦書照舊打絡子,慢吞吞道,「忙什麼,萬一又有事耽擱,豈不白忙一場?」
蟈蟈兒搖頭道,「可不能這麼想,這回是板上釘釘的了!主子您別使小性兒,快笑笑兒的,樂呵呵的,多好的事兒啊!您收拾自個兒去,外頭排膳有我們呢,忙不過來還有得勝,準保辦得妥妥貼貼。」
錦書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人一左一右的叉起來就往西耳房裡去了。
蟈蟈兒撫著手掌四下打量,招了小蘇拉問,「御膳房送來的東西呢?」
小蘇拉說,「回蟈蟈姑姑的話,都送到宮膳房的蒸籠子里燉著了。」
蟈蟈兒白了他一眼,「蟈蟈姑姑?你也不嫌繞口!叫姑姑就成了,還怕沒人喊我名字?要你連名帶姓的叫呢!」說著往宮膳房走,邊回頭指派道,「把『知不足齋』炕桌上的書都撤了,換寬綽的圍桌,再上庫里提新迎枕和坐褥子,氈子也換了,用秋香色的金錢蟒條褥。」頓了頓猛想起來,「再去瞧瞧,內務府送萬歲爺起坐用的黃褥子來沒有。」
小蘇拉應了撒腿就去辦了,邊上的宮防太監捏著公鴨嗓笑道,「哎呀,姑姑真是個齊全人兒,這麼多的差事打理得一絲不亂,難為您啦,倒像您要侍寢似的!」
蟈蟈兒啐了一口,「狗都搖頭的!我辦分內的差事還輪著你說嘴?我沒您這麼好福氣,往那兒站一天,差就當下來了,我是勞碌命!主子得勢,大家跟著長臉,我這為的不是我一個人,你不領情就罷了,還滿嘴噴糞,仔細我回了主子罰你!」
宮防太監忙自打嘴巴,覥臉笑道,「我沒成色,沒見過市面,姑姑別同我一般識吧!」
蟈蟈兒瞧都不瞧他一眼,轉身進了二進院的圍房裡。十來個廚子和配菜的正忙得熱火朝天,宮膳房裡煙霧繚繞,灶頭上的蒸籠屜子壘得足有七八層高。轉到一個瓷燉盅前,正看見得勝揭了蓋子往裡瞧,她拍了他一下,問,「幹什麼呢?」
得勝嚇得一蹦,訕訕的咧嘴笑,「我以前在四執庫當差,沒見過雪蛤,這不,開開眼。」
蟈蟈兒聽著他怪可憐見的,也沒想別的,只道,「晚上菜色多,這盅雪蛤銀耳怕也吃不了幾口,回頭求主子賞你罷。」
得勝變了臉色,忙不迭擺手,「不不不,我這麼一說,姑姑千萬別當真!這是女人吃的補品,我一個爺們兒還搶著,倒叫別人說我饞嘴貓兒似的,我哪裡還有臉!」邊說邊退,慌慌張張道,「姑姑忙,我張羅巾櫛去。」
蟈蟈兒笑了笑,廚子也樂,掌勺兒說,「這小子,一聽是雪蛤眼都直了,只差沒流哈剌子。鄉下小子窮苦慣了,進了宮是下等奴才,哪裡見過這個!」
蟈蟈兒卷了袖子把籠屜蓋上,對掌事的說,「等到了時候讓侍膳處的往不知足齋排膳,今兒晚上在那兒用。」
掌事的響亮應了聲「是嘞」,稍後又賊頭賊腦的問,「萬歲爺今兒晚上留宿毓慶宮嗎?這算走宮?」
蟈蟈兒橫了他一眼,「你管得忒多了,好好辦分內的差,辦得好主子自然有賞,不該你操心的別問,免得舌頭遭殃。」
她一甩大辮子走了,身後的廚子們起鬨,「這是棵朝天椒呀,夠辣的!將來誰討了她,得天天在腰上掛水饢子,降火要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