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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幾番凝佇

  她轉回來在炕桌另一邊坐下,問「可吃飽了?」


  皇帝看她眉舒目展的,心裡的陰霾消退了好些,點頭道,「吃飽了。」


  她嗯了聲,招呼外頭人收拾碗筷,長滿壽躬身垂手進來,看見八寶食盒裡的東西用了個精光,笑著看了錦書一眼,悄悄豎了豎拇指,照原樣兒一件一件歸置好了就退出去了。


  皇帝道,「建福宮去過了?」


  她應了個是,低頭把手絹別到胸側的鈕子上,邊道,「虧得我來瞧瞧,膳不用可不成。才剛的是午飯,回頭晚膳我再來盯著。」


  皇帝下地挺了挺腰,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吃飯還要人盯著?」


  錦書抿嘴一笑,「是是,不是孩子,可比孩子難伺候多了。」說著又不經意的去撫膝蓋,總覺得隱隱生疼,自己都好笑起來,原來當差常要磕頭,有點兒差遲還要罰跪,一跪就是一兩個時辰。如今是今日不同往昔了,人啊,登上枝頭,果然就嬌貴了!

  皇帝回身看,蹙眉道,「跪得時候長了,怕是傷了皮肉。你跟前的人怎麼伺候的?怎麼不知道備個黃袱墊?」邊說邊蹲下去捉她的腳,「我瞧瞧。」


  錦書一驚,忙不迭往後縮,急道,「你別碰,過會子就好了。」


  「別動!」他在那隻裹著綾襪的玉足上輕輕一拍,「破了皮要上藥包紮,傷處在布料上來回蹭,越到後頭越疼。」


  她咬著唇安靜下來,就那麼看著他,目光柔和。


  沒有惶恐不安,也沒有彆扭矯情,才發現自己對他早撤了防線,才知道真如太皇太后說的那樣,這個人往後就是最親密的人了,和自己的身體髮膚一樣,沒法割捨,相依而生。


  皇帝不是柳下惠,卻是君子不妄動。雖說那纖細如玉的小腿叫他目眩神迷,可眼下不是胡來的時候。上回在泰陵里的混賬事八成是嚇碎了她的肝膽,倘或這趟再造次,只有將她越推越遠了。要得身子還不易嗎?要緊的是人心!他捨生忘死的愛她,也盼有回報,盼她心甘情願的伴他一世。她心裡的恨,今兒一點,明兒一點,總有消磨殆盡的時候,只要他沉得住氣,總會好起來的。


  天暖和了,衣裳從夾的換成單的,隔著薄薄一層跪上半天,鐵打的也受不住。女孩兒家原本就嬌貴,她腕子上如意帶綁的淤青到現在還未褪盡。皇帝小心翼翼捲起她的襯褲,那玲瓏的膝頭有星星點點的紅,像刮痧留下的印記,他鬆了口氣,「還好沒破,只有些血瘀,上點葯就成了。」便開口喊李玉貴。


  李總管應聲進來,微吃了一驚。錦書在炕沿上坐著,那位除了祭天,平常腿不打一下彎的君王在腳踏上半跪著,頭也不回的吩咐,「找金創葯來。」


  李玉貴領命忙退出去,打發人上太醫正那兒討葯,自己從帘子豁口的地方偷偷看過去,小心肝在腔子里直蹦躂。


  長滿壽也挨過來看,邊看邊「好傢夥」的喃喃,「這架勢!瞧好兒吧,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往皇貴妃位上晉了。」


  李玉貴敲打他一下,「別混說,皇貴妃這會兒在棺槨里享福呢,你說這個,也不怕不吉利!」


  長滿壽咂了咂嘴,「我說的可是大實話,章主子是仙游后才晉的皇貴妃,裡頭這位不一樣,那要是晉了位,可是實打實的!」


  李玉貴一琢磨,是這個理兒!萬歲爺在她這兒拿不出主子的做派來,就跟尋常夫妻似的,說話隨意,唯恐叫她疏離了,連自稱都改了,不說「朕」,只說「我」。如今蹲著給她看傷算什麼?往後要是有了皇子皇女,只怕還有換尿布哄孩子的時候。


  葯送進去了,皇帝仔細塗抹好,拿綾子包紮起來,替她放下褲腿問,「怎麼樣了?好點兒沒?」


  錦書絞著手指頭說,「好多了,只是不好意思的,我原是來伺候您的,反倒叫您受累了。」


  「哪裡的話!」皇帝站起來,放下捲起的夔龍箭袖,一面道,「也是順帶手的,你傷著了原就不該忍著,早些上了葯,腫才消得快。」突然又想起上回在泰陵里急吼吼的弄傷了她,那個……又不好明著問,便期期艾艾的嘀咕,「我能替你上藥的地方自然當仁不讓,不能的……你……都好了嗎?」


  錦書一時沒轉過彎來,「什麼都好了?」


  皇帝居然紅了臉,搓著手目光飄忽,吶吶道,「就是『那裡』……還疼嗎?」


  她驀地明白過來,「哎呀」一聲捂住臉扭過了身子,透過手掌瓮聲瓮氣兒地咕噥,「你這人真是!別問了!」


  皇帝一瞧那小模樣,連骨頭縫裡都透出和樂來,只背著手說,「我擔心你,一直不好出口問。想讓人送葯過去,又怕你會惱,這不是話趕話的說到這兒了嗎!你也別臊,我打小兒就學醫,也算是半個大夫,有病不避醫,我闖下的禍,難不成還笑話你嗎?」


  她捂著臉,死也不肯撒手,團領外露出的頸子都籠上了一層紅。皇帝看著,愈發撞到心坎里來,隱忍再三,終究是走了過去,試探著拉了拉她的手肘道,「值什麼!我就這麼一問,看你,仔細把自個兒悶死。」


  她慢慢鬆開手,別過臉不敢看他,眉梢眼角儘是女兒家的嬌態。皇帝心頭急跳,險些又要把持不住,猛想起建福宮裡停著的章貴妃來,霎時又偃旗息鼓,直起身道,「像是積了食了,你陪我走走吧!」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明間,養心殿的園子盡東頭有個花架子,上面爬滿了爬藤月季,沒開花,卻是秀色宜人的。架子底下有瓷墩兒和壽山石小圓桌,錦書指著那兒說,「別走遠了,往外頭去太陽曬,就在那地方坐會子吧!」


  於是沿著游廊過去,風吹過來涼涼的,雨搭微微搖擺,皇帝說,「這些帘子樣式是你挑的?」


  她轉過眼看那竹簾上一圈圈的花紋,垂首道,「奴才淺薄,胡亂挑的,主子爺要是不喜歡就換了吧!」


  怎麼能不喜歡!只要是她的意思,他以往就是再看不上眼,現在也覺得如珠如寶。真是和人有關係,他才知道什麼叫愛屋及烏,拿她的見識修養一比,宮裡那些女人都成了燒火棍子,他的眼裡心裡再容不下別人了。


  「我瞧著也好。」他說著,緩緩的踱,袍角飛揚,頭上的銀帶也翩翩舞動開去。他回頭一笑,「這顏色花式配歇山頂正合適,就放著吧!」


  那笑容自有一番雍容矜持,能叫日月黯然失色。錦書一怔,忙調開了視線,隱約聽見北邊建福宮裡和尚超度做法式的聲音,便問,「主子不過去瞧瞧?」


  皇帝道,「本來是要去的,後來聽說你要來就耽擱了,想先見你,等你回了毓慶宮我再過去。」


  錦書聽了這話又有些哀傷,這樣的男人,要只是個小吏,或是個平民,嫁了他該有多好啊!他愛你、護著你、處處替你周全,碰上他不是祖上的德行嗎!只可惜了,他不是她一個人的,就是愛死了,皇帝總是皇帝,肩上有擔當,有法度倫常。社稷要緊,不能掃了宮妃們的體面,須知她們各人背後有一大家子,父兄在朝里為官,怎麼像她,孤身一人,沒有誰能倚仗。人心是會變的,哪天他對她沒了興緻,自己還剩什麼呢?


  她低頭看胸前的綠彩帨,又覺得自己飄飄忽忽,像是無根的浮萍。隨手摘了片葉子,沿著脈絡撕扯,一縷一縷扔在腳邊,無端端的又愁上眉峰,倚著木架子不言不語了。


  皇帝彎腰打量她,「怎麼了?才剛還好好的,怎麼一氣兒又悶住了?琢磨什麼呢,和我說說!」他心思百轉,有了心結,遇著什麼都要往那上頭靠。她一安靜下來,他就疑心她在想太子,這簡直就是個噩夢,日夜攪得他寢食難安。他咳嗽一聲,只作不經意的說,「太子的奏報前兒到了京師,他在那兒的差使辦得不錯,大學士姜直還誇他呢!」


  錦書茫然抬起頭來,脫口問,「他在那兒好嗎?」問完了才驚覺沒有避諱,偷覷皇帝的臉色,怕他在章貴妃的喪期里,易動怒,回頭又要鬧脾氣。


  皇帝的反應出人意料,他神情自然,淡淡道,「都好,就是夜裡改不掉要人守著的毛病。老話兒說的,在家靠娘,出門靠牆。他行轅里安了兩張床,外間兒睡貼身侍衛,他靠牆睡裡間兒。」說著又笑,「他擎小兒就這樣,如今在外辦差,除了這個別不過來,其他倒很有些旗主將軍的做派。」


  錦書不說話,在瓷杌子上坐下來,訕訕擺弄手絹兒。皇帝站在花架子下,猶豫了會兒才問,「你晚膳還過來嗎?」


  她抬頭道,「真要我看著你?你好好進膳我就不來了,這兩天像是有點乏,想歇一歇。」


  皇帝的精神頭猛然一震,乏了?算算日子,上回臨幸到現在也有小一月了,莫不是懷上了?

  他慌忙去扣她的腕子,錦書嚇了一跳,「主子幹什麼?」


  「我瞧瞧脈象。」他拉著她的手坐下來,將她的胳膊放平了才側過頭細細的把。


  錦書失笑,「什麼大事,值當你這麼蛇蛇蠍蠍的。」


  「沒什麼大礙,」皇帝診過脈不免失望,轉念想想,她身體安康也是好的,便道,「想是這兩天勞累了,你回去歇著吧,晚上別過來了,毓慶宮偏遠些,來回的奔波傷身。且看情形吧,要是沒什麼事兒,我過你那邊去。」


  「別。」錦書收回手說,「貴主兒大喪期間,主子上我那兒去,我背上的皮非得叫人戳破不可。」


  皇帝意味不明的看她一眼,「那等宮門下了鑰再說,我悄悄的來,你給我留個門兒。」


  錦書像是喝了一口醋,殺雞抹脖子的又是一句「不成」。悶頭想他下了鑰過去幹什麼,連傻子都猜得出來,想來還是賊心不死!她又羞又臊,咬了咬嘴唇方道,「奴才說過不上齎牌,主子別忘了。」


  皇帝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我不過是去和你說說話兒,你當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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