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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禾黍高低

  崔親親熱熱應了聲,「小錦兒,這會兒怎麼得閑來了?」


  「萬歲爺視朝去了,我手上沒差使,又逢給老祖宗繡的春襪子昨兒夜裡趕了一工繡得了,就給送過來。」錦書跟著他進了太監值房裡,在高座上坐下來,八仙桌對面的桌角上擱著半盞茶,邊上放了兩顆胡桃,因著在手裡揉的時候長了,表面上了蠟似的油光鋥亮。


  老北京祈份上的人沒事兒愛揉胡桃,一則解悶子消閑,順帶練練五指的靈活性,怕上了年紀手腳不聽使喚;二則多少也有些顯擺的意思,在四九城裡晃蕩,您要是不遛鳥、手上揉倆胡桃,缺了那份驕奢之氣,您都不敢往有家底兒的大爺中間站。


  這股子從容閑適的勁頭是身份的象徵,在宮裡揉胡桃更是體面到了極致。做奴才的,能泡上一壺茶,悠哉哉盤玩那東西的,絕對是太監里的大拿,除了掌印太監就是總管太監了。


  錦書起身往杯子里續了茶水,沖崔總管道,「我往後不能在您跟前了,您多保重。要是有什麼事兒就打發人來找我,我卸了差就過慈寧宮來瞧您。」


  崔搖了搖頭,「我不值什麼,你只管當好差,別惦記我這裡。我雖是個廢人,卻也知道老百姓的人道倫常,做爹媽的哪個不盼著兒女好的?既然你給我臉,叫我聲乾爸爸,我就得有個做長輩的樣不是?你安心在御前當差吧,李玉貴那兒我託付過了,沒有為難你一說。」崔端茶喝了一口,笑了笑又道,「興許是我咸吃蘿蔔淡操心,有主子護著你,你不能有什麼不順遂的。可老話說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如今樹大招風,保不齊有人下絆子使壞。萬歲爺就是個千手千眼的菩薩,也有顧及不到的地方,何況政務又忙,難免疏漏,下邊有人照應著你,我也放心。」


  錦書低低應了聲,「您為著我,我都知道。我怕報不了您的恩,叫您白替我操心。」


  崔臉上儘是慈愛的神色,他搖頭說,「咱們爺倆不談這個,我認了你做干閨女本就是高攀,哪裡能圖你報答我。」


  錦書原想和他商量出宮的事兒,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到底現在還沒個准信兒,何況人心隔肚皮,萬一有個閃失,自己真要一輩子困在深宮之中了。


  崔貴祥看著錦書猶豫了片刻,他想開解開解她,眼下到了這一步,也別存別的什麼念想了,身子給了誰就和誰踏實過日子吧,萬歲爺為她連太皇太后都得罪了,這樣的隆恩足以叫她受用的了。於是他道,「這話原不該我問,萬歲爺那裡是什麼打算?沒有給內務府傳口諭嗎?」


  錦書臊紅了臉,宮裡沒人不知道皇帝把她從慈寧宮扛到養心殿的事兒,似乎她侍寢是順理成章的,連李總管也給繞進去了。


  「什麼事兒也沒有,」她淡淡的說,「您誤會了,萬歲爺守禮自律,並沒有對我怎麼樣。」


  崔貴祥頗感意外,喃喃道,「竟有這樣的事?那也好,沒有牽扯,大家乾淨。」


  錦書看了看座鐘站起身道,「萬歲爺眼看著要退朝了,乾爸爸,您寬坐,我這就回去了。」


  崔貴祥送到門外,千叮嚀萬囑咐,叫好歹要仔細伺候。錦書應了,蹲個福又去和春榮話別,這才出慈寧門,撐著傘往乾清宮去了。


  皇帝罷了朝不回養心殿,要上南書房批閱奏對,一時拿不定主意的要傳南書房行走商議,批完了摺子進日講、察問諸皇帝課業,還要應付遞牌子求見的京官們,大大小小的政務極繁瑣,有時甚至要過問朝廷命官們的家務事。


  錦書替他換了石青色的常服,他坐在寶座上看摺子。天不好,屋裡暗暗的,總管怕他傷了眼睛,忙命人掌了琉璃燈罩的鎏金燭台來。他歪在灰鼠椅搭上,司禮監太監進來打千兒,「啟奏皇上,督察院僉都御史壽國方奉旨覲見,另有戶部侍郎耿憲忠遞牌子求見聖上,奴才請萬歲爺的示下。」


  皇帝撂了手裡的奏章,笑道,「這郎舅倆來得倒齊全。去,宣進來。」


  司禮太監退出去,稍後兩個紅頂子垂手進來打袖磕頭,一個說「微臣恭聆聖訓」,一個說「微臣恭請聖安」,拉著臉,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說各的話,各行各的禮,哪裡像郎舅,更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錦書有點摸不著頭腦,豎起了耳朵,凝神靜氣侍立在御座旁。在她想象中,內外大臣應當是溫文有禮,一堂和氣的,怎麼能在皇帝面前鬥氣耍橫呢?

  皇帝隨意說了句「起喀」,看著這兩個鬥雞一樣的朝廷大員,只覺頭痛不已。事情的起因就是耿憲忠的一道摺子,他彈劾姐夫壽國方寵妾滅妻,聽小妾的挑唆,一巴掌把正房太太扇回了娘家。一過三個月,從此不聞不問,既不見休書,也不接回府去,姐姐終日在家裡啼哭,兩隻眼睛都快哭瞎了。耿憲忠坐不住了,他在奏表上義正嚴詞的申斥道:「如此昏懋心冷,全然不顧結髮之情,豈非禽獸之行哉!」


  皇帝瞥了一眼壽國方,「知道朕為何宣你南書房來見嗎?」


  「臣惶恐,臣也冤枉,請萬歲爺替微臣做主。」壽大人雖有懼色,更多的卻是不屈的倔強,他作個揖道,「事出有因,聖上容稟。」


  皇帝點了點頭,「你說。」


  「我們家那個,簡直就是母老虎!」壽大人很憤怒,他再也沒法文縐縐了,指著耿大人道,「你姐姐心如蛇蠍,我真後悔當初娶了她!明知道我壽家子孫單薄,她自己不能生養,還不許別人生。」壽大人對皇帝一揖到底,聲淚俱下,「請萬歲嚴懲惡婦!她平日驕縱善妒,臣受制於妻,在群臣中懼內名聲大如雷霆,這些臣都能忍。臣和耿氏結髮十六載,她再悍再哏,臣始終相信她尚有一顆善心,可她現在干出這種抿滅良知的事來,臣士可忍,孰不可忍!我那可憐的兒啊,已經六個月了,被她使了人活活從娘肚子里掏出來,臣的心都要碎了……萬歲爺,臣壽家要絕後了!」


  錦書抬眼看皇帝,心想這位壽夫人要是放到宮裡,那不就是第二個萬貴妃嗎!女人狠毒起來果然很可怕,。以前不過是聽說,這回見著真的了,聽著叫人寒毛乍立。


  皇帝看著耿憲忠道,「這麼說來,耿大人是告黑狀了?」


  耿憲忠跪下磕了個頭,拱手道,「萬歲爺,您不能聽他一面之辭。家姐素來善性兒,怎麼能像他說的那樣?明明是那個小妾坐不住胎,年下就喊肚子痛,進了三九頭天就見了紅,家姐打發郎中請脈,已經是胎死腹中了。死胎不拿出來,大人也沒命,數九寒冬的,鼻涕都凍成了冰茬子,半夜裡請穩婆來接生,跟著巴巴的熬到大天亮。」耿大人冷笑道,「壽大人那時候在保定府辦案子,回來聽愛妾一哭,三句話不問,掄起蒲扇大的巴掌就打人。是啊,髮妻人老珠黃,怎麼及如花美妾得人意兒?只是您好歹也掌管督察院,後院失火都鬧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我要是您,都沒臉領朝廷的俸祿!」


  皇帝一聽,兩邊說的都有理,平白的也不好斷,只道,「朕這老娘舅看來是做不成的。要弄個水落石出也不難,把郎中和穩婆找出來就成。朕瞧著交大理寺查辦吧,不偏袒誰,也不冤枉誰。」這一團亂麻絞得人頭疼,他揮了揮手,「清官難斷家務事,到底朕在這上頭也有限,問過了朕也知道了,你們跪安吧!」


  「臣等告退。」兩位大人也不能再說什麼了,皇帝是辦國家大事的,不能糾纏在這些雞毛蒜皮上,於是知趣兒的齊打了千兒,退到書房外頭去了。


  皇帝見錦書晃神,故意清了清嗓子,挑著眉毛道,「沒想到吧,皇帝還要辦這樣的碎差。」


  「是沒想到。」錦書老實的說,「主子真是不易,奴才領教了。」


  皇帝恬淡一笑,「世人都以為皇帝好做,每天喊一嗓子『有事早奏,無事退朝』就齊全了。瞧瞧朕這勞心勞力,不單單要處理政務,還要管那些個雞零狗碎的雜事兒。」


  錦書唏噓道,「當真是亂成了一團漿糊,那二位大人都是一肚子委屈,不會到外頭打起來吧!」


  「憑他們掐去,朕眼不見心不煩。」他踱到窗前,推了屜子,隨意倚著窗,聽琉璃瓦頂濺落的雨聲。站了半晌方道,「你才剛上慈寧宮去了?」


  錦書躬身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給老祖宗送春襪子去的,在那兒停了不多會兒就回來了。」


  皇帝嗯了聲,又道,「老祖宗和你說了什麼,你只聽著就是了,別往心裡去。和朕也不必拘著,用不著一口一個奴才,朕不愛聽。」頓了頓道,「怎麼和太子說就怎麼和朕說。」


  錦書覷他一眼,「那奴才可不敢,回頭定個藐視聖躬的罪,又該叫慎刑司打奴才板子了。」


  那聲調糯軟,語氣里有股如糖似蜜的味道,皇帝那小心肝幾乎撲騰出嗓子眼兒來。他恍惚覺得離修成正果不遠了,她能這樣似嗔似怨的同他說話,他真是連做夢都沒想到。


  「朕……朕赦你無罪。」皇帝心裡嗵嗵急跳,說話都說不利索了,「在朕面前只管敞開來說,朕不是主子,你也不是奴才……你聽見了沒有?」


  皇帝看見她緩緩揚起笑臉,那明媚旖旎的姿態,還有彎彎的眼兒,雪白的貝齒,皆叫他失了神魂。


  她嗯了一聲,「這可是您說的,金口玉言,不能反悔的。」


  皇帝無比快活的應承,「朕絕不反悔。」


  書房內侍立的太監宮女,都被李大總管的一個眼神支了出去。錦書見狀也不動聲色,挨過去接替了順子伺候文房,一邊研磨一邊暗琢磨,這會兒可不能掉鏈子,既然甩開了臉子,就可著勁兒的討好表親近吧!橫豎為了出宮拼上一拼,英雄還為五斗米折腰呢!何況她換的是後半輩子自由自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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