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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拂水漂棉

  皇帝走到紫檀大案前駐足,案條上供著文房,和一摞套有印格的白摺。小楷筆擱在雞翅木的山型筆架上,筆尖都已乾涸了。打開的白摺上是一行行娟秀的梅花小篆,極工整的寫著「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另還有大段的經文,都是出自《金剛經》的。


  皇帝回頭問,「老祖宗讓你抄這些?」


  錦書應個是,「老祖宗說,佛經能叫人定神,能滌惡,把整本都抄上一遍,就能洗清上輩子的業障。」


  皇帝的眸子深邃不見底,他看著她問,「你喜歡抄經嗎?」


  錦書低下頭去,曲了腿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喜歡。」


  是不得不喜歡才對!皇帝嘲諷的一挑嘴角,她這樣的年紀正是活泛的時候,能喜歡抄經才怪。那些經文連篇累牘的至理名言,繁雜槽切,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有興緻,讓太子瞧上一眼,恐怕即刻就撂挑子不幹了。依著他說,什麼定神滌惡!她有什麼業障可清洗的?真該抄經平性兒的是各宮的主子們,成天的計算,幹些框外的事,玩蠍拉虎子,撒癔症,無所不用其極。太皇太后該下均旨,打發敬事房太監到各宮去,每天把《金剛經》、《楞嚴經》挨個兒念上兩遍,她們不會寫,聽總是聽得明白的,這樣有事可幹了,才能消停下來。


  他伸手翻了翻那白摺,已然有寸把厚,便問,「抄了多久了?」


  錦書低著頭說,「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得了空就抄上一段,寫成這些花了半個月。」邊說邊沏茶敬獻上來,「萬歲爺用茶吧。」


  皇帝撂了手到南窗下的條炕上坐著,太陽直剌剌照在他身上,他不耐地拿手去擋。門邊恭立的李玉貴忙給錦書使眼色,她會了意放下帘子,又擊掌命廊下的宮女落雨搭,把光線擋了個結結實實。


  皇帝的神情這才自在起來,端了茶盞下的托碟慢慢的抿,小口的喝,錦書只覺賞心悅目。年下和年後有宗親內大臣來給太皇太后磕頭請安,太皇太后賞茶賞點心是常有的,可從沒見過哪個爺們兒喝茶能是這樣雅緻精細的。十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有力,恁么雙揮刀挽弓的手,端起景泰藍的蓋碗照舊有模有樣的。果然是榮華富貴堆起來的人,那尊崇叫人景仰,也叫人害怕。


  她轉臉往後看,不知什麼時候殿里的宮女太監都退出去了,只剩她一人伺候著。她不安起來,這是在慈寧宮,也忒明目張胆了點兒,把人都打發出去了,難保別人不在背後編排她。這還是次要的,萬一太皇太后回來碰上,雖沒什麼,卻也不好看啊。


  她坐立難安,偏巧十錦槅下砰的一聲,一隻貓頭露出來,對著皇帝呲牙咧嘴的做怪腔。錦書一樂,忙啟稟道,「萬歲爺,奴才把大白抱出去,沒的驚了聖駕。」


  皇帝不喜歡那些貓貓狗狗的東西,一靠近就渾身不舒服,忍不住要打噴嚏,於是揮了揮手便應了。


  錦書蹲下招呼大白,那貓很聽話,搖搖擺擺就過來了,她一把撈起來抱在懷裡退了出去。


  李玉貴正在廊廡下眯著眼曬太陽,看見她忙迎上來,探身往殿內看,「你怎麼出來了?萬歲爺呢?」


  錦書老大的不痛快,只訕訕道,「萬歲爺在裡頭呢!諳達,我不是御前的人,我在跟前伺候不合規矩,還是勞諳達指派別人吧。」


  李玉貴眼一橫,心想真是個不開竅的丫頭!她以為萬歲爺做什麼巴巴的跑了來?明早要出宮了,這一走十天半個月的見不著面,不免生出點離愁別緒來。他那樣的萬乘之尊,要想瞧個人還得費這勁兒,來了還不受待見,可不是這丫頭不識時務么!


  他拖著長音喲了一聲,「主子點誰伺候可不是咱們奴才能做主的,我要是擅自換了,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再說這會兒慈寧宮裡就你一個掌事兒,你不管誰管啊?不能叫抱貓的丫頭給主子上茶吧?」


  錦書還想磨蹭一會兒,就說,「我到后廚讓人給萬歲爺準備點小食吧!」


  李玉貴笑起來,「您只要在邊上伺候著,那些走營的活自然有人干。姑娘噯,做人要撂高兒打遠兒,我知道您不是個忤窩子,機靈人不幹傻事兒,進去伺候吧,萬歲爺肯定有話和你說。」


  錦書只有認栽,重又回了殿里。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屋裡光線暗,她一下看不太清,在門前踟躕著,皇帝出了聲,「朕瞧你胖了點兒。」


  錦書噎了下,臉漸漸紅了,答不上話來。


  皇帝似很有感慨,「老祖宗這兒還是輕省的,總比永巷好。朕頭回見你你才出掖庭,五積子六瘦的,呵口熱氣就要化了似的。還是眼下好,瓷實。」


  錦書暗道這南蠻子北京話學得不賴,可也不該變著法的說她胖啊,還「瓷實」!她懊喪不已,哈著腰說,「這是托萬歲爺和老祖宗的福。」


  皇帝淡淡一笑,「那敢情好。」頓了頓道,「明兒朕要巡三營,你願不願意隨扈?」


  這話說得就沒道理了,她是慈寧宮的人,點誰也點不上她啊。她肅了肅,「能給萬歲爺隨扈是奴才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可明天我師傅就要放出去了,老祖宗身邊就榮姑姑一個人怕倒不過來。」


  皇帝也覺得剛才的話沒過腦子,不過既然出了口也算是盡了心力,她推辭是肯定的,萬一她要是答應,那就再好不過,只消他一句話就能把人要過去,放在自己身邊定然萬無一失……只可惜了,她不稀罕啊。


  皇帝冷笑,她心裡只有太子,太子呢,為她詐傷留宮,連巡軍都不去了。果然是情深義厚得很。自己不鹽不醬的算怎麼回事!竟然沒有申斥太子,還裝糊塗由得他亂來,為的是好有人保她平安,到最後怕是要促成他們了。


  他深深看她一眼,狀似漫不經心的問她,「太子近來可來慈寧宮請安?」


  錦書垂眼看著腳尖,思忖了下方道,「主子們晨昏定省時奴才不在值上,所以並不知道。」


  皇帝驀地皺起了眉頭,太子下半晌上慈寧宮來是幾天前的事而已,怎麼就不知道了呢!他恨她耍滑,怒氣直衝上來,霎時拉了臉子,砰地便拍了桌子,炕桌上的蓋碗茶盞跳了半寸來高,哐當一陣亂響。


  錦書唬得跪下來,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真是不該,她怎麼在皇帝面前打馬虎眼呢?這下惹禍了,腦袋保不住了!


  正胡思亂想著,膛帘子一打,李玉貴面無人色的爬過來,磕頭如搗蒜,「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皇帝氣得發抖,抬腿就踹過去,嘴裡狠狠罵道,「狗奴才,誰讓你進來的?給朕滾出去!」


  李玉貴冤枉,不明不白挨了一通窩心腳,全當是給皇帝撒氣了。連滾帶爬的逃了出去,癱坐在廊子下喘粗氣兒。心道好傢夥,這雷霆震怒沒要人命簡直就是老天爺睜眼了!管不了了!愛誰誰吧!


  龍顏大怒可不是鬧著玩的,眾人魂飛膽喪,齊齊退到三丈開外,抖抖縮縮擠作一團。


  皇帝坐在陰暗裡,眼神如鷹隼般凌厲,「朕最恨被人欺瞞,你好大的膽子!」


  她極度的恐懼,卻咬著牙不說話。


  他怒極反笑,「好啊,這會兒成鋸了嘴的葫蘆了,你的伶牙俐齒呢?」


  她哆嗦著應道,「萬歲爺消消氣兒,奴才罪該萬死,萬歲爺要剝皮抽筋,還是白燉油燜,奴才聽憑主子發落。」又悶聲補了一句,「氣壞了聖躬,奴才再抄兩本《金剛經》也不夠抵罪的!」


  皇帝被那幾句話弄得哭笑不得,順了半天氣才道,「往後少和那些個太監逗悶子,怎麼張嘴全是那種調調!」


  錦書老老實實應個嗻,終於長出一口氣。這狂風驟雨來得快,收得也快,所幸沒有一個怒雷劈下來,否則這會兒准糊了。


  皇帝放了恩典,「你起喀吧。」


  錦書麻利兒爬起來謝恩,垂著手偷眼覷他,他抽了汗巾子自己拭被茶水濺濕的胳膊,那夔龍紋的箭袖烏泱泱濕了大片。她忙上前拿帕子給他擦,可那夾袍早吃透了水,再擦不幹了。她抬了眼看他,「萬歲爺,奴才傳尚衣的太監來伺候您換衣裳吧。」


  皇帝瞧著那雙澄澈的眼睛,裡頭波光瀲灧恍惚要沉溺進去似的。他似笑非笑的說,「既這麼,連褻衣一道換了才好。」


  她缺心眼的哎了聲,歡快道,「奴才給您生火盆子去。」


  皇帝慢吞吞道,「然後驚動太皇太后,問怎麼弄髒了袍子,朕就說你對朕扯謊,太子明明來請了安,你卻說沒有,朕惱了,打翻了茶盞。」


  錦書越聽越后怕,這要是捅到太皇太後面前,少不得又費口舌。落了短的是,那天太子到了慈寧宮門口並沒有進來,兩下里夾攻……不堪設想!

  她瞥一眼他的袖子,結巴著說,「那怎麼辦?」


  皇帝反問她,「你說怎麼辦?朕就這麼晤著。」


  她忙搖頭,「那不成,天冷。」左右一看,牆根矮柜上擺著個繃子,是她綉了一半的手絹。急忙卸了花綳拿過來,「萬歲爺,奴才給您墊著吧,還能吸掉點兒濕氣。」


  皇帝看著她忙碌很受用,威嚴的應了把胳膊伸過去。


  錦書草草卷了就塞進他袖籠里,皇帝突然一激凜,嗬了聲,嘶嘶抽起了冷氣,把她嚇得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是什麼?」皇帝攏著眉心喃喃,把帕子抽了出來,上頭赫然是根繡花針。這下他覺得愈發疼了,虎著臉道,「這是給朕上刑啊!你是成心的?」


  她早駭得臉色煞白,腿一軟就跪下了,「萬歲爺,您殺奴才的頭吧!」


  皇帝無奈的舉手在她脖子上一比劃,「真要殺你,都能殺上十回了。朕……或許真該殺了你,否則你遲早會要了朕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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