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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半篙波暖

  鞭炮聲隆隆入耳,驅邪的羊腸鞭也抽打開了,或長或短,鞭梢兒一甩,清脆的聲音劃破夜空。


  錦書靜靜站著聆聽,感覺熟悉而悵然。彼時父親鍾愛她,常帶她上朝。卯正時分步輦抬過宮牆夾道,祭祀太監映著晨曦在天街中央奮力揮鞭,啪的一聲,響亮悠遠。她扭動著身子趴在御輦的扶手上探頭看,小太監得意非常,抽得就愈發用力。後來父親沒了,她變得害怕聽見這種聲音,每一下都像抽打在她心上一樣。她不得不花極大的力氣保持不失儀,再三告誡自己要沉住氣,不論怎麼樣都不能叫人抓住短處。


  皇帝給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斟了酒,「皇祖母新禧,額涅新禧!瀾舟和媳婦盡孝伺候,請二老滿飲此杯。」


  這是家宴,所以皇帝不稱朕,自乎其名以表謙恭。皇帝躬身,皇後下跪叩拜,太皇太后讓免禮,照例和皇太后各備了紅包給帝后,笑道:「好孩子,唯願天下風調雨順,皇帝勤政愛民,就是咱們的福澤了。」


  用膳期間鞭炮聲不許斷,鞭子聲也不許斷。錦書木木站著,聽那嘈切之聲不絕於耳。膳桌上的人吃得慢條斯理,膳桌旁的人忙忙碌碌。她下意識打量皇太后,四十多歲,保養得很好,臉上含著笑,神情也很滿足。說來這位太后原先只是個南苑王的一個侍妾,虧得肚子爭氣生了個好兒子,如今飛上了枝頭。皇帝很孝順,自己尊榮已極,也沒什麼可求的了,不過每日誦經參禪,養鳥養狗打發時光。


  錦書自顧自走神,忽然察覺有人在看她。抬眼一瞥,竟和皇帝視線碰個正著。怔愣之間見那瞳仁如曜石般熠熠生輝,心頭怦然一跳,忙低下頭去,耳根剎那間紅了大片,直綿延到頸子里。


  皇帝狀似不經意地又望她一眼,輕攢起了眉頭。略遲疑了下,伸手給太皇太后布菜,才從一盤貢菜里舀了勺鹿脯出來,家法太監高喊一句「撤」,嗓音洪亮,響徹殿內外。皇帝手裡拿著勺子一愣,負責傳菜的總管太監崔貴祥嚇得直哆嗦,趕緊把菜撤了下去。


  皇帝知道自己出了錯,同一盤菜里舀了第三勺,不禁看太皇太后臉色,太皇太后抬頭道:「皇帝這是怎麼了?可是朝里有什麼事,怎麼心不在焉的?」


  皇帝只得躬了身道:「是孫兒疏忽,請皇祖母責罰。」


  太皇太后頗寬厚,掖了嘴道:「罷了,我知道皇帝政務繁忙,平日也要保重聖躬。既罷三天朝,這兩日就好生將養,這一年來不得歇,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太后別過臉對皇后道:「你也別整日圖清靜,你們萬歲爺的起居雖說有御前的人張羅,到底有顧念不到的地方,你還是多費心吧!」


  皇后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臉上紅一陣綠一陣,只顧諾諾稱是。


  皇帝不言語,平了平心緒復又低頭布菜。這回加著小心,到大宴結束再未出岔子。待最後一道凍餃子用過之後,晚宴才算完了。


  錦書和苓子攙太皇太后離席,桌上的菜碟很快撤走,按原樣又置一桌上來,這回輪到太子給帝后侍膳了。太子早就候在配殿里,聽得一聲「膳齊」便上殿來給每位長輩請安。見了錦書也不動聲色,深深看她一眼,然後中規中矩地斟酒布菜。間或再偷著瞥她,錦書都垂眼迴避了。這種場合敢和他對視,說不定扣上個意圖惑亂儲君的罪名,過了今晚就該直接拉出去砍頭了。


  大宴果然冗長而沉悶,到交子時方結束。站得時候太長,整條腿都僵硬了。送太皇太後上了肩輿,錦書和苓子就落在隊伍後頭,走一步,腳後跟拖上半步。挪了二十來步,遠遠聽見身後有擊掌聲,想是皇帝起駕了,兩人忙打起精神跟上步輦。一溜宮燈在寂靜的宮牆夾道里蜿蜒前行,唯有隨侍太監們的薄底靴蹋在地上,發出輕快爽利的聲響。


  慈寧宮上夜的人早就已經當值了,苓子伺候太皇太后吸了一鍋煙,便交了差使要和錦書回下處去了。兩人走到台階下時迎面碰上了崔總管,崔貴祥到底六十來歲的人了,背向前彎曲著,因熬了夜,走路也有些蹣跚。他沖她們倆使了個眼色,苓子拉著錦書到了福鹿旁邊,崔貴祥看著錦書道:「錦姑娘近來一切都要小心些,今兒皇上讓你伺候了,怕不是個好兆頭……我年紀大了,經的事也多,看人看事一看一個準,你自己多留意吧!」


  錦書沒太明白他說的究竟是什麼,才想問,他已經攏著雙手往正殿里去了。


  錦書和苓子面面相覷,四面八方冷風襲來,苓子瑟縮了一下,拉拉她的衣袖道:「先回去吧,真冷。」


  兩人回到下處,苓子洗漱完了躺在炕上。錦書拔了頭上的簪子撥了撥油燈里的燈芯,轉身開了自己的箱子,把太子給她的那隻鐲子收了起來。走到炕前慢吞吞解了大背心上的蝴蝶扣,見苓子還在拿著菱花鏡子不停地照,便笑道:「臨睡了,還照什麼?」


  苓子支起身子把鏡子放到炕頭上,一面擼了劉海喪氣道:「你幫我瞧瞧,聽人說額頭高的福氣好,我的鬢角不清楚,將來也是個沒福的。」


  這個說法她也聽過,看苓子髮際線烏沉沉的一片,的確很雜亂,又不好順著她的話說,怕傷了她的心,便道:「只有你還信這個,命好不好,過了日子才知道。你就快放出去了,又許了個好人家,我看福氣就不賴。好些人出宮年紀大了,嫁人難,最後不是給人做填房,就是孤獨終老。比起她們來,你還有什麼不足的!」


  苓子開始傷春悲秋,仰面躺下了道:「誰知道將來怎麼樣,男人好,日子就過得。要是男人不好,一個接一個地往家討小老婆,那我可怎麼辦!」


  錦書脫了衣裳上炕,笑道:「你想得真長遠,不過鬢角亂就引出這麼一大堆來,我還聽說耳大有福氣呢!你的這對耳朵可是福耳朵,鬢角生的不好不打緊,將來出閣有喜娘給你開臉。耳朵長得好,那才是真福氣。」


  苓子經她一開解,想想很有幾分道理,也不再糾結在這上頭了。回憶起崔貴祥的話,探手來拉她,「崔諳達那話是什麼意思?也不說全了,叫人心裡沒底。」


  錦書看著屋頂上青黑的瓦楞,只覺鋪天蓋地的暗,豆大的燈火什麼都照不見,耳邊唯有嗚咽的風聲。


  苓子道:「今兒在體和殿真把我嚇了一大跳,萬歲爺怎麼讓你侍奉茶水呢!你沒看見李總管的臉都綠了,八成是被唬得不輕。萬歲爺在配殿里可為難你?我那時候真怕你回不來。」


  說起皇帝,的確是讓人摸不著頭腦。按理說他知道她的身份,更該遠著她才對,怎麼反倒叫她伺候?不怕她在茶水裡做個手腳毒死他么?崔總管的提點她也細琢磨了一下,不管皇帝是什麼用意,體和殿里當值的人多,這事定然會傳到太皇太后耳中。自己糊塗,她們的腦子裡卻另有算盤。要是老佛爺另有顧慮,明天處置就該下來了。且等著吧,反正自己是砧板上的肉,要殺要剮全由他們說了算。


  苓子愛胡謅,噯了聲道:「萬歲爺不會是瞧上你了吧?」


  錦書嚇得心跳漏了兩拍,愕道:「你混說什麼呀,他不殺我就該謝天謝地了,瞧上我?」她冷笑一聲,「那還不如殺了我。」


  苓子呲達她,「你當我沒看見?萬歲爺侍膳怎麼出了岔子?你倆眉目傳情來著,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錦書三魂震飛了兩魂半,撲上去捂她的嘴,央道:,「姑奶奶饒命,哪裡有什麼眉目傳情!我是誰,你最知道。我就是再沒骨氣,也不會對宇文家的人有什麼念頭。」


  「那太子呢?」苓子坐在褥子上嘆氣,「後宮里的女人,只要萬歲爺瞧得上,哪個不是隨手捻來?你既然在宮裡,就得有這準備。哪天皇上讓敬事房打發人來背你,你就乖乖地去吧,什麼也別想,誰讓改朝換代了呢!」


  錦書聽了懨懨的,「我真羨慕你,還能放出去……時候不早了,睡吧!」


  苓子鑽進被窩裡不再說話,不一會兒便聽她呼吸均停,已然睡熟了。


  錦書在黑暗中茫然睜著眼,心裡明白眼下的處境。他們暫且留著她,不過是因為她還有用。宇文瀾舟心機那樣深沉,不把慕容氏斬草除根總會覺得江山坐不安穩。他的眼神里分明滿是算計,也只有苓子才會理解成什麼眉目傳情。


  罷了罷了,莫去想他。


  探前身子吹滅了油燈,外面的風聲愈加凄冷,吹在窗欞子上颯颯作響。她勉強合了眼,混混沌沌便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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