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猶自相識
錦書低著頭忙了一個時辰,才把一摞火紙搓完。數了數,差不多有百來根,看看天色不早了,得趕在壽膳房進膳之前把東西送過去。外面雪還在下,怕火眉子受潮,要了塊油布包上,取了傘就匆匆出去了。
慈寧宮離掖庭有一路,這次的雪下得厲害,沒到一晝夜就已經到處白茫茫一片,連清掃都來不及。甬道上的雪被人踩成了結實的冰層,稍過一會兒沒人走,一層雪又覆蓋上了。宮女是沒有靴子穿的,她只好忍著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趕,等到了慈寧宮門前巨大的鎏金香爐底下時,兩隻鞋子並襪子都濕得透透的了,沉甸甸的能擰出水來。
小苓子早在廊廡底下候著了,兩個人打過好幾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所以說話也隨便。錦書笑吟吟看著她,把油布包遞了過去,「真對不住,叫你好等,你這兒吃了多少西北風?」
小苓子切齒地罵:「那個李太監真是個狗都不吃的玩意兒,哄我說你來了,我在這兒等了一盞茶時候,凍得臉都僵了。」低頭看見她腳上的鞋,皺眉道,「怎麼都濕了?這雪可真大!快回去吧,沒的凍壞了。我也進去了,今兒過小年,太子爺在裡頭,回頭皇上、太后和皇後娘娘都得來,得小心著伺候才是。」
錦書忙點頭,「你快進去吧,我走了。」
轉身加緊了要往掖庭去,才走了兩步,背後人叫,「站著。」
她停下垂手轉過來,來人是個太監,高顴骨,小眼睛,上下打量她一遍道:「錦書姑娘請留步,太子爺有令,請姑娘到北邊廊子下候著,回頭有話問。」
她躬身應「嗻」,心頭七上八下地跳開了。看來安穩日子到頭了,自己是低估了宇文湛的眼力,如果沒碰見可能想不起她來,既然是遇上了,那就逃不掉了。下意識往慈寧宮裡看了一眼,除了兩個站門的宮女別無他人,他是怎麼知道自己來了的?
怔愣之際,眼角瞥見一隊御前太監,引著一輛黃色寶蓋頂的輦乘緩緩而來。車上的人穿著玄色的袞服,頭微低著,黑貂鼠的暖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看見帽前鑲的鏤空金佛和雲龍嵌東珠的寶頂。錦書伏地跪下,心頭又是憤恨又是憋屈。
那是宇文瀾舟啊,逼死了她的父母,殺了她十一個兄弟的仇人!真恨自己怎麼不是個爺們兒,報不了仇,還要窩囊地給他俯首磕頭……狠狠捏了把雪在手心裡,只覺得無邊的寒意襲向四肢百骸,凍得心臟絲絲縷縷地抽痛起來。自己是個沒氣性的,這幾年活得傻,就是給她一把刀她也扎不了人,除了折騰自己,旁的什麼都不會
人和輦都過去了,嘴裡嘗到了咸腥的鐵鏽味兒,原來一使勁兒,把嘴唇給咬破了。她站起來平了平心緒,就是心底恨出血來也不頂用,除非能出宮去,否則還得接著磕頭伺候。要出去不容易,掖庭一圈光太監換崗就要花半個時辰,更別提一道道宮門上的禁軍侍衛了,你就是長了十個腦袋十個腚也不夠打殺的!小時候怕死,現如今有那麼點兒視死如歸的意思,可惜有勁沒處使。趁著當差送東西的當口也留意過各處布兵,壓根沒有空子可鑽,看了幾次,後來死心了,沒有腰牌,這輩子都甭想出去,老死在這裡算完。
悶頭胡亂琢磨著往北邊廊子底下去,邁腿跨上台階,突然發現一片纏枝寶相花紋的衣擺就在跟前。她嚇了一跳,忙縮回腳,看那雙綉著四爪蟒紋的鹿皮油靴就知道宇文湛已經來了,低頭請個雙安,「奴才錦書,請太子爺金安。」
太子沉默著,似乎不知該怎麼開口,隔了一會才道:「這裡沒有旁人,你別和我這麼生份。」
錦身道:「奴才不敢。」
「這些年委屈你了。」太子緩緩道,「今兒在甬道上見著你,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了,原來真是你。眉眼長開了,不過還有小時候的影子……你可還記得我?我是湛,小字叫東籬的那個南苑世子,當年還和你打過一仗的。」
錦書老僧入定似的無悲無喜,平靜道:「奴才惶恐。」
太子又頓住,長長嘆息道:「我知道你恨我們姓宇文的,但是請你相信,我對你從來沒有存過壞心,也從來沒想過要害你。我不敢求你原諒,只求你看在咱們小時候的情分,讓我補償你一些。」
錦書忍不住想笑,想問問他怎麼個補償法,能把父母兄弟還給她嗎?能把大鄴還給她嗎?欠了這麼多,再談補償豈不矯情?
「你可願意到東宮當差?我吩咐內務府把你調過去好不好?」太子急切道,「到了我那兒一切都好說,你在掖庭待著也不是長久的方兒。」
錦書低垂著眼道:「謝太子爺宏恩,奴才就愛在掖庭待著,請太子爺不必費心,太子爺就當今兒沒看見我,或者當我死了也使得。」
太子有些惱火,背著手道:「你抬起頭說話!還真拿自己當奴才了?你瞧瞧我成不成?咱們談不上是發小,可好歹算朋友吧!你給我的那個墜子,我現在還留著呢!」
「奴才不敢高攀,太子爺早該把那東西丟了的,放著污了您的眼。」她說著又躬了躬身。
太子不喜歡這種刻意的疏離,蹙眉頗不悅,「你這是什麼話?我說了,不許低頭佝僂著身子,看著我說話!」
錦書無奈道嗻,抬眼看他,心裡冷笑,玉冠華服,好不威風,倒是和小時候流著鼻涕的樣子不同了。他比她小一歲,從前像個矮冬瓜。現在個子長得那麼高,大概是常在野外練騎射吧,臉膛晒成了小麥色。眉峰鬢角刀刻般的剛硬,五官比例恰到好處,精緻得幾乎挑不出瑕疵來。最奇特的是眼睛,宇文氏有鮮卑血統,瞳仁裡帶著一環金色,看上去妖異而魅惑。
她從小就聽說南苑宇文家的美貌天下聞名,和北齊高氏一樣,不論男女都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小時候沒有機會近距離地看宇文瀾舟,只好趁著宇文湛獨自在宮裡,捧著他肉嘟嘟的胖臉研究了半天。可能是因小,沒長開,五歲的宇文湛簡直就是御膳房裡做出來的陝西鍋魁,扁塌塌的,就剩肉皮兒白,眼珠子怪了。沒想到十年沒見,就像神仙在他臉上吹了口氣,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長成了個翩翩美少年。
太子有點懵,前頭在夾道上見過了那張白得雪一樣的臉,眉睫一色的黑,嘴是淡淡的粉,那時耷拉著眼皮子,睫毛又長又密,往下一蓋睡著了似的。這回可算看見眼睛了,眼角微微飛揚,眼仁兒澄凈清澈得像洱海里的水,這樣動人心魄的幾種顏色放在一塊兒,再用這樣明亮婉轉的眼神看著你,他聽見自己的心像圍場狩獵前擂響的戰鼓,砰砰震得肝腦都疼起來……
怔了會兒不自然地調開了視線,太子清了清嗓子,「就這麼定了,我回頭打發人和內務府說去,把你的名字劃到東宮來,你老和那些下三等包衣在一塊也不是個事兒。」
錦書道:「奴才本就不如包衣,多謝太子爺的好意。奴才手腳笨,人也不機靈,怕伺候不好主子,情願在掖庭局當差。太子爺只當我九年前不在了,不必記起還有我這個人。」
太子背過身去,風雪卷進廊子底下,吹得他身上寶錠孔雀紋大氅翻飛起來,他悵然道:「你怎麼犟得這樣?我知道你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性子,只是你這樣賭氣有什麼意思,何苦難為自己。」
錦書有種說不出來的彆扭,其實她恨的是宇文瀾舟,和他也沒多大關係,他老子謀朝篡位時他只有六歲罷了,六歲的孩子知道什麼?要恨他也恨不上。換個角度想想,他大概真是出於好意吧,他爹在金鑾殿上坐了九年,國庫充盈,江山也穩了,他一個太平太子當得無憂無慮,有什麼必要來管她這檔子閑事?大可以像宇文家的其他人一樣,就拿她當下三等的包衣用,幹什麼非得要來找不自在?可見他確實是念著小時候的那點情分,不計較打架時吃了暗虧,眉心被她的指甲摳了一大塊皮下來也沒放在心上,或者真是個好人,可惜是承德帝的兒子,再好也是仇人。
「奴才不覺得難為,外頭風大,殿下快進屋裡去吧。奴才還有差要當,就先回掖庭去了。」肅了肅,邊退邊道,「奴才告退。」
太子張了張嘴,卻見她已經往甬道另一頭去了,隨侍的太監馮祿上前打千道:「老祖宗找太子爺呢,爺快進去吧!皇上,太后,還有皇後娘娘都到了,時候差不多就傳膳了,咱們晚到了不好,惹皇上生氣。」
太子輕輕擰了眉,攏起大氅轉身順著廊子往前走,走了兩步突然停下,馮祿急忙站住了腳,覷眼問:「主子怎麼了?」
太子道:「你上內務府傳我的話,這兩日先停了錦書姑娘的差使,把人留著,回頭我請了老祖宗的恩典再說。」
馮祿道嗻,領了命麻溜地去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