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命中注定?
宋高宗趙構讀了岳飛的奏疏后,當即批示道:「有臣如此,顧復何憂。進止之機,朕不中制。惟敕諸將廣布寬恩,無或輕殺,拂朕至意。」意思是說,有這樣的臣子,我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在收復故土的戰鬥中,我不會束縛你的手腳。只是你要告誡將軍們,不要濫殺無辜,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云云。
這裡表現出來的君臣風雲際會與默契,相當動人。
這一刻,岳飛可以說迎來了自己生命中的黃金歲月。
揣度此時岳飛的心情,他的自我感覺肯定非常好。這很正常,沒有什麼不對。畢竟,這一切榮譽、地位、權力、威望,都是他在槍林箭雨中真刀真槍打出來的,他完全受之無愧。但是,另一方面,這一切也造成了他對皇帝趙構的錯覺,使他把適用於普通人之間的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崇高感情與信條,應用到了皇帝身上,而這就大錯特錯、錯盡錯絕了。
原因很簡單,在中國傳統的帝制文化之下,任何將普通人的感情加諸皇帝的行為,都會被視為對皇家權威的冒犯,從而形成對於行為者本人的絕大殺傷力。不管這種感情多麼真摯、多麼可貴。從歷史記載上判斷,岳飛為了報答皇帝的知遇之恩,就是犯了這種錯誤,而且錯得至矣盡矣!
有一天,岳飛與皇帝趙構談話。君臣二人十分投機。可能是談得興起,岳飛突然相當莽撞地提出,希望皇帝早日解決皇位繼承人的問題。此言一出,談話的氣氛立即急轉直下。儘管當時正值岳飛的聲望如日中天、最受信任最受寵愛之際,趙構仍然絲毫也不假以辭色地呵斥道:「你雖然出於忠心,但是,手握重兵在外,這種事情不是你所應當干預的。」岳飛的臉色當時就變了,十分尷尬。他退出去后,皇帝立刻接見了岳飛的參謀官薛弼,趙構對他講了這件事情,並關照這位參謀長說:「看樣子岳飛不太高興,你可以去開導開導他。」
幾年前,在金兵的追殺下,趙構由於驚怖導致陽舉不能,並喪失了生育能力;如今正在想盡一切辦法醫治。他剛剛三十齣頭,畢竟還存著很大的希望。前些時候,他又遭遇了一個更加慘痛的事件:唯一的兒子,因為宮女不小心踢翻了一個銅鼎,而被驚嚇抽搐致死。這兩件最深的隱痛,如今被岳飛的一句話都給勾了起來,其心情之灰惡惱怒可以想見。
問題的嚴重還不僅僅在於岳飛哪壺不開提哪壺。最要命的是,岳飛觸犯了皇家最大的忌諱:手握重兵的武將對皇位繼承感興趣。要知道,皇權繼承問題,在歷朝歷代都是一個絕對核心的敏感問題,為此所導致的皇家骨肉相殘比比皆是;為此形成臣僚或飛黃騰達或家破人亡的故事也史不絕書。人們歷來特別容易把這個問題和那些手握重權、重兵的文臣武將們的政治野心聯繫起來。
誰知,後來岳飛在一封密奏中,又一次談到這個問題,希望皇帝儘快確定過繼皇子的繼承名分。這就表明他並不是談得高興一時口滑所致。事實上,這件事情確實是岳飛的一塊心病。當時,金人扣住宋徽宗宋欽宗不放,有著相當重要的政治原因。趙構稱帝以後,金人就曾經考慮將宋徽宗放回去,用以削弱趙構的影響。後來一直存在著一種可能,就是金人以武力扶植一個宋欽宗嫡系的傀儡皇帝,這位傀儡皇帝具有趙宋帝國先天的大宗正統地位,將使南宋政權相當難堪、被動,甚至對其存在的合法性都可能形成挑戰。當時,部分地為了對抗這種可能,趙構從宋太祖趙匡胤一系挑選了兩位皇室子孫,過繼到自己名下,但還沒有確定究竟由哪一位繼承皇位。岳飛的提議,從抗金鬥爭的現實出發,顯然是好意。而且是那種忠心耿耿地把皇帝當成自己人、不見外的那種好意。但是,這種好意是否能被皇帝愉快地接受,卻大成疑問。德國哲學家費爾巴哈認為:住在茅棚里的人和住在皇宮裡的人,想的事情不可能一樣。誠哉斯言。當時趙構對岳飛的呵斥明白地說明了這一點。
隨後,就發生了對岳飛命運產生重大影響的「淮西事變」——相當於南宋全國軍隊至少百分之十以上的一支方面大軍,居然集體叛變,投降了敵人,其影響之巨大可以想見。淮西之變可以看成是一個意義重大而深遠的轉折點,在這個轉折點之前,儘管有許多三反四復,趙構還是向天下人表明了北望中原、收復失地的銳意進取的意向,但在這個轉折點之後,幾個月內,紹興八年二月,趙構就徹底放棄了收復中原失地的念頭;他很清醒很明白,既不糊塗也不庸懦,他寧願偏安於東南一隅,也不願意再冒武將們功高蓋主、尾大不掉、擁兵自重的風險了。因此,才能解釋為什麼紹興八年以後,趙構放棄金國內亂和岳飛屢屢重創金兵精銳、打到開封邊上等等機會,一心一意地只做兩件事:裁抑武將與屈己求和。韓世忠、岳飛等人一再建議他,趁金國內訌之際,應立即興兵北伐。趙構對此的回答,基本是一邊稱讚他們的忠心,一邊將他們的建議束之高閣。
就在這波詭雲譎的時刻,紹興八年三月,被罷相六年的秦檜再次登上相位,為右宰相兼樞密使,從此在宰相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十八年。據說,宰相任命下達時,朝野上下一派喜氣洋洋,群臣爭相道賀,並且普遍認為,從此國家有希望了。沒有人能夠知道,此後十八年歲月里的情形會比他們想象的要糟得太多太多。
從這一刻起,南宋註定要走回「崇文抑武」的老路上,而岳飛的悲慘命運,也差不多就在此時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