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他本是溫潤君子,從不會和人這樣大聲說話,他看著芸娘的臉色很是惱怒,神色之間更是透著蹊蹺,更怪的是,納蘭紫極竟從他的眼中看到一絲哀求,她微微蹙眉思量,卻看見咬唇就要離開的芸娘,心中一急,忙上前一把拉住芸娘。
「芸娘,你別走,我有話問你。」她把那個女子拉到身前,指著背對著她們的男子問道,「你們一定有事瞞著我,對不對?莫非你們這個成親其實是假的?」她問出這話之後,心中若擂鼓一般,忐忑不安的瞧著芸娘,怕她翻臉生氣,可卻又不得不問,心中情緒實在是矛盾,卻又想親口聽芸娘的答案。
芸娘一笑,眸中沒有絲毫的生氣:「夫人這話說的也不對,成親自然不假,夫人聽到的故事也不假,只是夫人只看到了結果,沒有看到過程而已。」
芸娘溫婉的笑,走過去將那碎成幾塊的玉佩拿起,放在手中看了一會兒,才溫聲道:「主子來我家討水喝的時候確實發熱暈倒了,也確實是我救了主子,可並不是別人所傳說的那樣,我家窮,主子不嫌我粗手笨腳的就調了我來當府上的丫鬟,平日里也只是照顧主子的飲食起居而已。那日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主子一回來神色就不對,在花亭里站了半宿,誰勸也不聽,就那麼一直站著,我不敢走遠就在亭后陪著他,我看得出他有心事,也看得出是為了一個女子,可主子不說哪有我去問的道理呢?所以,我就一直沒問。」
她目光淡淡的,似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納蘭紫極靜靜聽著,視線卻一直落在幾步之外的男子身上,芸娘又接著說道:「後半夜的時候,主子卻回頭看我,只說了一句我們成親,不瞞夫人,芸娘當時就傻了,」芸娘還是淺淺的笑,但是目光里卻多了一絲羞赧,臉上升起淡淡的兩團紅暈,「之後就聽見主子說,你需要有個家,而我需要有人照顧我,我們在一起是最好的。主子說他不強迫我,給我一晚上的時候考慮,我本來是不願意答應的,可是我想起當時主子的眼睛里都是很難過很難過的光芒,在夜裡亮閃閃的,我就知道主子有心結,是為了一個女子,我想主子是想用成親來逼自己忘掉那個人,也想用成親來麻痹自己吧!」
溫沉筠赫然回眸,眼中俱是驚異,他怎麼也沒有料到這個看起來這麼平凡的女子居然一眼看透了他的心事,還不點破,就由著他胡鬧,由著他做了這麼一場戲來,他想著想著,竟低低的嘆了一口氣出來。
納蘭紫極抬眼看看他,又看著芸娘道:「或許,他對你說的是真的,他是真的想找個人來照顧他,恰好你出現了,所以就有了這麼一樁婚事。」
芸娘聞言,卻莞爾一笑:「夫人說笑了,芸娘自有自知之明,況且主子看芸娘的眼神並非是看心愛的人的眼神,何況這場婚禮,也只發了一張請柬出去而已,就是派人送給了閑散侯府中。」
芸娘說完,卻將手中玉佩放到納蘭紫極手中,真切道:「該說的話芸娘都說完了,芸娘這就去做事了,剩下的,我想夫人會明白的。」
這個素衣女子一言驚人,納蘭紫極接二連三的被刺激到,現在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直到手中玉佩鋒利的脆角割傷了掌心,一絲痛感傳來,她才緩過神來。
「我當時和芸娘說的成親是真的,可心裏面確實是不想大操大辦的,而我只送了一張請柬給你,只不過是想知道,你心裡究竟還有沒有我,你知道我要成親之後究竟會不會來找我,會不會來給我解釋?——我盼著你來,卻又怕你來,是怕你來說了,然後我們仍舊不能在一起,可惜,我想的全都是錯,你確實來了,說的卻與我先前所想完全不一樣,你都不是她,你要我怎麼接受?」
溫沉筠在芸娘走後良久,才出言說話,只是聲音不再冰冷,視線也未到她身上,遠遠的看著天空,他整個人冷冽的像山泉一樣,如玉的臉上卻再也看不到春風般的笑意了。
納蘭紫極看看四處飄搖的紅色帳幔,恍然道:「原來這就是你打的主意,如果我不出現,你就會真的娶了芸娘,如果我出現,你就不要她了嗎?」
不管他的話最後的含意,她只是為了那個平凡的女子不值。
溫沉筠忽然淺淺一笑:「她早就說了,她有自知之明,再者,我若是娶了她也會好好對她的,這個,不用你費心了。」
他終究不能釋懷她不是從前那個人的事,就算這個人已和他相處了幾年,但是當初深深一眼被記住的人不是她,除了容顏,內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了。可惜,他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若是有,他一定會後悔今日所說的話,只是,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葯吃,等他想清楚的時候,再見卻物非人非,彼此如陌。
他的話已經說到如此境地,她還能說什麼呢?垂了眼眸,將手裡的玉佩往遠處一丟,不知落在何處草叢之中,一滴暗紅血跡滴在裙擺在上,濺出一朵血花,她扯起一個笑容,最後回首道:「溫哥哥你保重。」
她提著裙擺往外走去,心裡居然沒有一絲感覺了,當真是心碎了無痕了,就像那塊玉佩一樣,再也不能恢復如初了。只是,人人都說,既然如此難受就不如了斷了,可是,她偏偏不知如何了斷。
他將她傷到了如此地步,可她也努力了,也爭取了,即便無可挽回,她心中卻無一絲後悔,因為該做的,能爭取的,她都拚命努力過了,日子要過生活要繼續,身邊的人也在關心著她,所以不該如此作繭自縛。
只是,她心裡還是有一點點希望的,或許有一天,等他想清楚想明白了,他會來找自己。只是她也沒有想到,那一天竟是以另外一種方式來的。
溫沉筠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心分明疼痛起來,他一手捂住胸口,瞳孔緊縮,映著她的背影,心裡卻在一遍遍的告誡自己,那個人不是她,那個人不是她,不要心疼,不必心疼,紫極早就不在了。
他在這裡妄想不用難過,卻也忘了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芸娘躲在廊下看著納蘭紫極離開,那個溫潤男子卻立在那裡看著,她輕輕一嘆,想幫卻也無能為力,終究還是離開了。
回到府中,納蘭紫極坐在桌案前發獃,秦墨寒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他眼中泛出心疼,忙過來挨著她坐下,伸手抓住她涼涼的手,一眼看見她掌心的傷痕,眸光一閃,見她獃獃模樣就沒有做聲,自去拿了紗布傷葯來給她處理。
輕輕將她手掌展開,極輕的在傷痕處塗上傷葯,又用嘴輕輕吹了吹,用紗布包紮了,這才滿意一笑,再轉頭時,卻對上她泛著淚光的眼眸:「墨寒,如果我不是納蘭紫極,我是別人,你還會這麼寵我愛我嗎?」
她的聲音帶著哭音,看她眼眶通紅,他心裡一酸,卻輕輕將她攬在懷中,輕聲道:「傻瓜,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不管你是誰,不對,你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歡的愛的就是你,是不是納蘭紫極又有什麼關係,你現在就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納蘭紫極!」
他知道她心裡有事,可她不說,他就不問,卻應允給她足夠的充分的信任,在潮州的時候就心痛後悔過一次,所以,這一次,他不會再含含糊糊的了,他願意相信她,願意給她時間,或許有一天,她會願意給他心中所有的疑問解惑。
她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死也不放手,生怕他會消失一樣,卻再也哭不出來。他任由她抱著,伸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哄著懷裡的女子。
他愛憐的撫著她的發,低聲道:「紫極,以後不要再用指甲掐自己的手了,你若是疼,也不能掐自己,若是實在難受,要是墨寒在你身邊,你就掐墨寒好了,不然,該有多少人心疼呢?」
她的掌心,深深淺淺的好多傷痕,有的新一些,有的卻只剩下一道印記了,她聽他這樣說,卻在他懷裡悶聲道:「我難受,不自覺就掐了,後來我覺得手上疼的時候心裡會好受一點……」
秦墨寒聽了直蹙眉,眯眼看了她的手半晌,忽而揚聲叫道:「來人。」
立刻就有兩個婢女應聲走了進來,他微微眯眼,吩咐道:「把夫人的指甲都跟爺絞了。」
納蘭紫極一驚,從他懷裡抽身出來,忙自己的兩隻手快速放在身後,警惕的看著走近的兩個婢女,問秦墨寒道:「你想幹什麼啊?」她好不容易留起來的好看的指甲,很不捨得就這麼絞了。
秦墨寒抿嘴,卻不再管她,只盯著那兩個止步不前的婢女道:「還在等著什麼,快去給爺絞了。」
兩個婢女互看一眼,都不敢耽擱,忙一人拿起一隻手就絞去了納蘭紫極的指甲。
不過片刻的功夫,納蘭紫極就看到指甲上變的光禿禿的,她撇撇嘴,就聽見秦墨寒道:「這下看你還怎麼掐你自己的手心,你這丫頭怎麼也不肯讓人省心,要是你再不老老實實的,爺就不帶你去救上官千夜了。」
她一愣,忙道:「我老實我老實,我再也不胡亂瞎跑了,你帶我去救他吧!」對那個溫潤的人已然盡心,心裡雖然傷心難過,卻不能不管其他人,所以,有些事還是要去做的。
秦墨寒滿意一笑,這才道:「那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就帶你去看他,一切都按著你原來說的做的,應該不會有什麼紕漏。」
她點頭:「好,我也會準備的。」
是夜,她換了一身男裝,跟著秦墨寒進了刑部死牢,還是一模一樣的甬道,一模一樣的長明燈,一模一樣的黑暗,可是那個人卻沒有十幾天以前顯得有精神,囚衣不再潔凈,那和韓千葉一樣的臉上還有幾道明顯的傷痕,他閉著眼睛窩在亂草堆里,對外界的腳步聲毫無反應。
秦墨寒讓獄卒都出去了,他才笑著對納蘭紫極輕聲道:「紫極,我先出去了,一刻鐘之後我就進來了。」
她點頭,看著他離開,等到牢中完全寂靜下來的時候,她才放下手中拿著的裝著飯菜的木籃,對著那閉目假寐的人低聲道:「師傅,紫極來了。」
上官千夜睜眼,在看清眼前的人之後,眸光一亮,赫然坐起,卻不知想到了什麼,目光瞬間黯淡下來,低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她輕輕抿嘴,將那木籃塞進牢里:「皇上讓我來看看你。」
上官千夜聞言,卻自嘲一笑,將那木籃拉到自己身邊,朝裡面瞟了一眼:「如果不是皇上叫你來看我,你大概早就忘了還有我這麼個人吧!」
她微微蹙眉,想說不是,可為了之後的計劃順利進行,她只能忍受他這樣的話語,好容易平定了情緒,她才又道:「這些吃的也是皇上賞下的,是皇上特意叫我拿來的,你趁熱吃吧!」
上官千夜眸中布滿冷意,看她的眼神再也沒有溫情存在了,有些痛心道:「看來我還真是錯信了你,那天你走之後,我拚命說服自己要相信你,拚命告誡自己要信任你,我上官千夜一生極少信人,偏偏就信了你,沒想到你——」
他似是說不下去了,視線落在木籃中那些吃的上面,眸色不辨,目光明明暗暗,眼光流轉之間隱隱泄出一絲哀傷。
納蘭紫極知道此時是不能拖延的時候,當下將計就計道:「那就怪師傅你瞎了眼,錯認了我這麼一個徒弟,你作惡太多,助紂為虐,早該想到自己會是這樣的結果,怎麼還能抱著這麼無謂天真的想法等著得救呢?」她說道此處,聲音驟然冷厲,「師傅,好歹也是皇上的賞賜,總不好就這樣置之不理吧?我看師傅有話還是等會兒再說吧!」
他自知今日是逃不掉了,也不再爭辯,只是覺得心中痛楚難當,又被她的話刺激了,竟生了一腔怨憤,賭氣什麼話都不再說了,拿起木籃之中的東西就開始狼吞虎咽起來,他囫圇吞棗的都吃光了。
納蘭紫極見他都吃完了,眉間就露出一絲喜意,倒專心等著藥力發作。
「紫極,你為什麼——為什麼答應了我又不肯再救我呢?」他自知死期已到,有句話不問的話,死也不會瞑目的,躊躇半晌,終究還是問了出口來。
她垂了眼眸,額前碎發遮住眸中真實情緒:「我不想你死,可是皇命不可違,皇上要你死,我這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聞言,卻仰天長笑起來,卻叫人聽的平白心中縈繞不少悵然所失。
納蘭紫極斂眉靜靜站著,卻聽見牢里的笑聲漸漸小了下去,一聲肉體倒地的轟然聲響之後,她才長出了一口氣,對著虛空喃喃說道:「對不起,師傅,委屈你了。」
不過片刻的功夫,秦墨寒就帶著人進來了,他一見裡面的情況,只揚聲喊道:「來人哪!」
獄卒和牢頭立刻趕了進來,一見牢中是如此模樣,臉色立刻就嚇的發白了,納蘭紫極看了他們一眼,秦墨寒卻看著他們冷聲道:「皇上叫本侯來看看上官千夜順便送他上路,因為皇上不願此事張揚出去,所以他的屍首也要交給本侯處理,你們去把他的屍首搬到本侯帶來的棺木里去。」
兩個獄卒一聽,不敢怠慢,也不敢多過問,死牢里住著的都是皇上知道的重大犯人,皇上親自過問也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所以他們也不敢多言,連忙打開牢門,走了進去,其中有個獄卒不放心,還悄悄將手探到上官千夜鼻端,一試,果然沒有呼吸,就放了心,按照秦墨寒的吩咐做了。
納蘭紫極跟著秦墨寒出來,看著拖棺木的馬車遠去,聽見秦墨寒故意大聲吩咐:「記著,給爺將這棺材丟到北郊的亂葬崗去!」
納蘭紫極坐上馬車之後,悄悄撩開車簾,眼看著那兩個獄卒進了牢中,她才敢說道:「真的要放到亂葬崗去嗎?」
秦墨寒微微一笑:「你放心,我的人只會在亂葬崗那裡繞個圈子,他們會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的。」
「什麼地方?」納蘭紫極挑眉問道。
「我以前在城郊買了一處莊園,那裡很隱蔽,很少人知道的,會很安全的。」秦墨寒解釋道,他忽然想起一事,所以又蹙眉問道:「你的那葯這麼快就發作了嗎?」
她斂眉,神色有些複雜:「沒有這麼快,我只是在飯菜里加了一點蒙汗藥,所以他才會這樣。」
秦墨寒卻好奇問道:「那你給他吃的到底是什麼葯?你保證他不會死,可是我剛才看見那獄卒偷偷去試他的鼻息,還滿意的笑。」
納蘭紫極微微一笑:「是我們毒門特有的葯,只有哥哥才有,這一顆還是哥哥給我的,是可以讓人假死的葯,可以讓人和死了一個樣,過了十二個時辰就會重新醒過來。」
見秦墨寒聽的目光閃亮,她卻又加了一句:「只是,我也只有這一顆而已。」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隱瞞,只是潛意識裡不想讓他知道還有另外兩顆的存在,因為記得哥哥說過,這種葯,還是不要多吃,不要公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