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納蘭紫極怔怔站在廊下,聽見身後的聲音,卻低低笑起來:「哥哥不也沒有去守歲么?」
她轉身回眸,對上那個清冽的容顏,夜色映照下,那人清泉一般的眸子里是疏疏淡淡的笑意,她亦是淺淺一笑,卻聽見那人問道:「哥哥是不喜前廳人聲嘈雜,紫兒卻是為何呢?」
納蘭紫極一笑:「我不喜歡看見他和蔣照顏在一起,也不喜歡那些趨炎附勢的人,眼不見心不煩,就只好躲了出來,這外頭夜深露重的,我還是打算回我的紫極閣去,倒是可以清凈的守歲,哥哥也快些回青竹軒吧。」
說完,不再流連,立刻轉身就走,她一直記著他從前說過的話,所以還是避免和他單獨接觸,雖然已經習慣了他的若即若離,可是眼下她心情不好,會說出什麼做出什麼她就不敢保證了。
納蘭明玉微微蹙眉,想都沒想,一句話衝口而出:「我願意陪你守歲。」
她身形一頓,壓下心中悸動,平淡道:「不必了,讓人看見了不好。」
生怕他會追上來一樣,忙疾步遠去了,可是,並沒有聽見身後有追來的腳步聲,在紫極閣門前,傻傻站了半晌,還是進了裡間,換下男裝,把纏的她難受的裹布拿下來,去找女子的衣裙穿上,卻無意看見好幾件柔菀女子的衣裙,她喜歡那樣式,也知道是秦墨寒給她準備的,就拿了一件換上。
恰好若兒從外面走進來,笑說道:「公子怎麼不去前廳呢?我看大伙兒都在前廳,今兒晚上潮州各處都要放炮仗煙火呢!公子穿女裝做什麼,難道想給王爺一個驚喜嗎?」
納蘭紫極冷冷一笑:「他們放他們的煙火炮仗,與我何干?——若兒,那裹布纏的我背疼腰酸,你替我揉揉,穿女裝也舒服一點!」
若兒答應著過來,又把手裡的東西放在了桌邊,納蘭紫極瞟了一眼,笑問道:「這個泥人倒是有趣,你在街上買的嗎?」那泥人是個女子的模樣,嬌俏可愛,是很好看的模樣。
若兒笑著點頭,剛要說話卻聽見有人大步走進來的腳步聲,二人循聲看去,卻是一臉笑意盈盈的秦墨寒走了進來。
他環視了一周,直到看見納蘭紫極的打扮,眸中一亮,卻沉聲吩咐道:「若兒你下去吧!」
納蘭紫極見他進來,從榻上起來,走至廊前,挑眉道:「怎麼?你不用陪你的那些名門大家小姐了?你也不和你的蔣姑娘敘舊了?」
秦墨寒一愣,眸中似笑非笑,看了她半晌,又吸吸鼻子,才道:「怎麼了?怎麼空氣里有一股酸味兒啊?」
見她別過臉去不理他,秦墨寒才又笑嘻嘻的道:「紫極,我小時候就認識照顏了,如今幾年未見,自然是比不得別人的,剛才,我派人已經將她送回去了,你別胡思亂想了,我和她沒什麼的。」
納蘭紫極冷笑一聲,眉毛上挑:「叫的好親熱!照顏?你和她小時候就認識了?怪不得這兒的下人都知道她,她是你青梅竹馬的兩小無猜,我看她是典型的江南美女,你們一起相伴長大,一定有不少青澀美好的回憶吧?——是不是當初你的初戀就是她啊?」
秦墨寒微微蹙眉,眸中有些不耐:「紫極,你不要這麼陰陽怪氣的說話好不好?什麼初戀?什麼美好回憶?我怎麼通通都聽不明白呢?」
他一晚上都在應付那些鄉紳,又喝了不少的酒,此刻酒意上涌,再聽見納蘭紫極這樣說話,心裡很不是滋味。
納蘭紫極嗤笑道:「聽不明白?什麼聽不明白?哪裡聽不明白?我陰陽怪氣的說話,哼,你不知道你府里的下人是怎麼樣的說話,我真不明白,都已經是陳年爛芝麻穀子的事情了,為什麼你一回來還要拿出來講?你從前到底還做過多少荒唐的事情,到底還有多少女子和你有過糾葛,是不是你今天陪這個看雪,明天陪那個吃飯,後天又去陪另外一個賞花?她們以為王妃病重,你也以為我納蘭紫極是死的嗎?」
秦墨寒原本還是笑著的,聽完她這一席話,面色早就變了,沉著臉,定定的看著面前的女子:「你不相信我?」
其實不需要聽到回答,他已經從她的眸中看到了猶疑不安傷心難過,可是,他卻不知該怎麼去解釋,猜疑的種子一旦發芽,還怎麼輕易就能剷除呢?
她低低一笑,笑里有些艱澀,輕輕垂下眸光:「不是不信,是我不知道該怎麼相信,我知道那都是你的過去,如果她不出現也就算了,可是,她偏偏出現了,那我就不能不介意了。」
秦墨寒緘默不語,她轉過身子,背對著他,低低的道:「你以前說過,在我十八歲之前你我二人要是都找到心愛的人,你就放我離開,後來相處久了喜歡上你了,你也對我很好,總是寵我護我,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如果某一天你發現我不是你想要的那個人,麻煩你一定要告訴我,好讓我可以做好準備離開。」
秦墨寒面沉似水:「紫極,你從前不是這樣,你小時候不是這樣的,你那時那麼跋扈的趕走我的側妃,怎麼如今看到照顏就變成這樣了呢?」
納蘭紫極回眸一笑,那笑極其燦爛,卻看的他心頭一酸:「因為我看的出,她和她們在你心裡是不一樣的,你待她們不一樣。」
說話間,周圍已有煙火燃起,也有轟隆的炮仗聲響起,二人的面色在煙火明明滅滅的火光中閃閃爍爍,明明相距只有幾步,卻無論如何都瞧不清對方的神色了。
良久沒人說話,秦墨寒翕動幾下嘴唇,卻不知該怎麼說,看著面前靜靜站著的女子,心裡暗暗嘆息,卻在一個煙火升起的時候,借著微亮的火光看見了她眸中的星星點點,心裡一疼,他微微蹙眉剛要說話,卻有小廝在廊下說道:「王爺,蔣府里走水了。」
秦墨寒一愣,卻轉眸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那小廝答道:「奴才送蔣老爺和蔣姑娘回府,剛一進門,蔣家人就跑了出來,說后廊上的一排屋子因為外頭的小子們不懂事,亂放炮仗,那火星子濺到木頭裡燃起來了,雖然好多人都幫著救火,但是奴才親眼看到蔣家院子里還是燒了大半呢!」
「那蔣老爺和蔣姑娘呢?」秦墨寒皺眉問道。
「在門外的馬車裡,蔣姑娘還受了點驚嚇。奴才請王爺示下,蔣老爺和蔣姑娘該如何安置呢?」
秦墨寒皺眉沉吟片刻,又回頭看了納蘭紫極一眼,見她不曾看他,才蹙眉道:「既然如此,就去吩咐人收拾一處院子先讓蔣老爺在府中住下吧,等蔣家修繕好了,再讓他們回府去。」
「是。」那小廝領命去了。
秦墨寒嘆了一口氣,回眸看向納蘭紫極:「這幾年相伴,我以為你早知道我的心了,卻沒想到我真是白操了這份心。」
納蘭紫極強笑道:「你大概,替很多人操過這份心吧。」
他微微蹙眉,斂去眸中無奈,抿嘴道:「我要去看看照顏,你休息吧!」
她默然垂眸,耳邊的炮仗聲漸漸小了,今年的除夕就這樣完了,她卻是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結束的,他趕著去安慰他的舊相識,而她還像個傻瓜一樣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把他趕離身邊,可是,如果不說,她的這份不甘妒忌猜疑又能憋到何時呢?
蔣照顏在王府里住下了,就住在紫極閣旁邊的院子里,她是個才女,溫文爾雅,賢淑可人,還寫的一手的好字,相比起來,納蘭紫極寫在菱紗燈籠上的那幾個字實在是稱不上好看。
她看起來是很熟悉這個王府,還和這府里的大小丫鬟小廝下人都熟絡的很,人人都喜歡這蔣家的小姐。
除夕后的第三天,納蘭明玉就起程去江南,納蘭紫極去管道上送了他回來,心裡又因為他的離開平添了不少鬱結,這潮州王府的人不比在京都王府里的下人,京都王府中的下人多少都知道些她的底細,所以在她面前從來不敢造次,可是潮州王府大多是本地的,自然不知道納蘭紫極的身份,明裡都說她是王府貴客紫極公子,暗地裡誰不把她當做秦墨寒的男寵看待呢?
對她自然是瞧不起的,秦墨寒在時服侍她是一個樣,秦墨寒若是不在,就又是一個樣,她的身邊,倒是只有一個若兒是真心實意的,誰又會想到眼前這個纖纖少年就是他們的王妃呢?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誰都沒有往那方面想過。
納蘭明玉走了,青竹軒的院子空了出來,下人們去收拾屋子的時候,順手就把廊上掛著的菱紗燈籠隨意一丟,恰好給納蘭紫極看見了,她一生氣,就說了幾句,那些下人趁著秦墨寒不在家,有些話說的難聽起來,什麼不過也是和我們一樣服侍人的身份,在這裡和我們裝什麼大爺呢?
納蘭紫極生氣,眸中怒火灼灼,順手就給了那個侍女一嘴巴,她跟著上官千夜練了幾年,此時在氣頭上,自然下手很重,那侍女半邊臉腫起來,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她狠狠咬牙道:「你給我記好了,下次再胡說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那侍女心裡不服氣,卻不敢爭辯,只委屈的跪在地上哭,有好事的人去告訴了蔣照顏,見她這幾日頗受秦墨寒照顧,儼然已是王府的女主人了,所以連忙去告訴了她。
「公子別生氣了,不過幾句玩話,公子何必認真呢?依我說,就饒過她吧!等王爺回來,再發落也不遲啊!」蔣照顏笑的溫柔,嬌嬌柔柔的走過來勸道。
納蘭紫極眯眼,心中暗道,這個女子綿里藏針,果然是個有心計的,怪不得在這府里籠絡了不少人心,她心中恨極,卻蹙眉道:「玩話?蔣姑娘說的倒像是玩話一樣,我並非惡意刁難她,只不過她嘴裡不乾不淨的實在是難以入耳,我教訓一下難道就不可以嗎?何必等王爺回來,又去惹他不快呢?」
蔣照顏被納蘭紫極嗆了一鼻子灰,臉上有些訕訕的,卻還是溫溫柔柔的對著她笑道:「我只不過來說說,公子也不要放在心上,地上寒氣重,她也跪的久了,望公子看在我的份上,讓她起來回話吧!」
納蘭紫極眯眼,她倒是會做好人!剛要把那侍女叫起來,就聽見有個低沉的聲音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秦墨寒一回來就有人說青竹軒出事了,他趕過來一看,見地上跪著個侍女,納蘭紫極又是一臉怒氣,蔣照顏在一邊雖是笑著,但是眸中卻有一絲尷尬,他心中一愣,就以為是納蘭紫極因為他留下了蔣照顏生氣,此刻實在借題發揮刁難她,所以就直接看向納蘭紫極發問道。
納蘭紫極轉眸,見他緊緊盯著自己,眸中已有譴責,看向蔣照顏的眸中卻有一絲歉意和溫柔,她心裡有又升起憤懣,還伴著綿綿密密的疼痛。
蔣照顏見秦墨寒沉著臉盯著眼前的白衣公子,她也不知道秦墨寒和這公子是什麼關係,只隱約聽見些傳聞,又見這公子面嫩的很,年紀又小,她素來知道秦墨寒的為人,也怕此事說出來秦墨寒會責罰這公子,所以搶著笑說道:「墨寒,你回來啦!沒事,紫極公子和她們鬧著玩兒呢,小孩子家一時鬥氣,我已經勸過了,沒事了。」
納蘭紫極一愣,小孩子家?隨後卻又明白過來,蔣照顏和秦墨寒差不多的年紀,在她眼裡,眼前這個少年也不就是小孩子家嗎?
原本一場紛爭被蔣照顏三言兩語化作虛無,納蘭紫極吃了悶虧,那侍女也沒有討到好處,唯一有好處的只是蔣照顏,納蘭紫極清楚的看到,他看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欣賞,暖意,和一種只有磨合了很久之後才有的一種契合,好像是不論什麼都不能改變他們的那種親密。
那件事之後,納蘭紫極在府中下人眼中就更是沒什麼地位了,而蔣照顏卻是被更多的人喜歡,秦墨寒每日公事繁忙,不僅要處理公務,還要忙著處理和潮州各大名門望族之間的關係,府里又住著外人,所以,為防耳目,也怕別人知道納蘭紫極的身份,他就很少來紫極閣了,那天的事,他覺得納蘭紫極是在胡鬧,根本沒有聽她的解釋也沒想過去問她,就不了了之了,所以也很少再來關心她了。
十幾日過去,蔣家大院還是沒有修好,蔣照顏還是住在王府里,納蘭紫極卻一日比一日笑容少,這天下雨,她沒法子再出去晃悠,只好在閣中望著外面的雨簾發獃。
若兒在一旁蹙眉道:「公子,我有話想說。」
納蘭紫極一嘆:「你說吧,我知道你都忍了幾天了,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不怪你……」
若兒一聽,就咬唇指著外面道:「公子,你究竟知道不知道外面都是怎麼說你的?府里的下人,潮州的百姓,那些閨門小姐,那些官府大人都是怎麼形容公子的嗎?」
納蘭紫極勉強扯起一個笑容:「還能怎麼說呢?不就是和當初在京都的時候一樣的說法嗎?若兒,我都習慣了,你還沒有習慣嗎?」
若兒聞言緊緊皺眉,生氣道:「一樣的說法?哼,公子這話也只能騙騙你自己了,你難道不知道那些人說你是,說你是,說你是——」
「兔兒爺,」納蘭紫極平靜的介面道,「說我以色事人,狗仗人勢,其實就是個男寵,不配在這王府里住著……」
若兒看著自家公子,眸中有淚:「公子,這可比在京都的時候難聽多了……怎麼王爺也不管管呢?」
她苦笑:「管?怎麼管?我的身份尷尬,只怕是越描越黑,根本就不能提及,只能讓人家說夠了乏味了無聊了自己不想再說了的時候,就消停了。再說了,在京都的時候他不也沒管嗎?現在自然也不會管了……」
她記得在京都第一次聽見這話的時候卻問過他,他只是笑著說了一句話,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必理會就是了。她信了他的話,不去理會,可是,她偏偏就忘了,不去理會是很好,可那些話就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隨時在一個地方等著你,聽到了,就是難受加委屈,一次次的重複累加,就是心力交瘁,心都疼的麻木了。
若兒皺眉,又壓低聲音道:「王爺不管這個,那蔣姑娘的流言怎麼也不去管一管呢?」
納蘭紫極一愣:「又關她什麼事呢?」
若兒撇撇嘴,才道:「我還聽人說起,說蔣姑娘其實早就應該是王妃了,只是王爺現在迷戀公子你,等哪日王爺厭了公子,公子一走,那蔣姑娘自然就是燕王妃了。」
納蘭紫極聞言,垂眸思索片刻,輕輕抬眸看著若兒道:「你的意思是說,這些流言其實是蔣照顏弄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