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明月有心更照人(五)
「你……」
子如龍忽的出手,雙拳虎虎生風。
只見瘋叫花腳下一挪,身子一偏,貼著拳頭,已避過三招。
子如龍一擊不中,接下來更無作為,恨恨道:「自稱什麼瘋叫花,我看你分明是裝瘋賣傻!」
他雙拳捏得「格格」作響,接著道:「你若是來尋仇的,出手便是!我不懼你!」
「我根本不識得你,更和你毫無仇怨,找你尋哪門子仇?」
他打了個哈欠,已倒躺在長椅上,繼續道:「我也根本不認得你的父親子不凡。就算他叫子很不凡,小叫花我不認得就是不認得。」
子如龍最敬重的就是自己的父親,勵志要成為父親那般受人敬仰的劍客,絲毫容不得他人半點不敬。
——不知子不凡的名諱,就是最大的不敬!
「你好……」
子如龍緊捏著的拳,已不再發出響聲,卻已捏得發紫。他又準備出手,抱著以命換命的決心。
這麼大的決心,這麼強的決心,在出手前,竟還是敵不過月寒的一聲低喝。
「住手!」
子如龍真的住手了,只剩咬牙切齒的「格格」聲,表情似咬碎了牙往肚裡吞。
月寒淡淡道:「我讓你來,是陪我喝酒的,不是來看你打架的!」
子如龍道:「我此刻已不想喝酒!」
月寒道:「我此刻不想有人在我面前打架。」
子如龍道:「所以我走!」
說完,他竟真的走了,頭也不回的走了。他竟真的放心將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獨自留在這酒館中。
——一個男人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愛慕的女子出現一絲危險,除非他確信不會有危險。
「唉……」
月寒長長嘆了口氣,像是一種習慣,那寂寞的表情也像一種習慣,好似寂寞也一直是習慣。
她又想看門外的圓月,純潔的月,皎潔的月光。最後再看一次。
她轉過頭,看到的卻不是月,是咧著嘴的瘋叫花,露著少了兩顆虎牙的整口牙,加上一個紅鼻子,簡直活脫一個小丑。
月寒不禁又吃吃的笑了起來,眼中卻依然還是寂寞。
原來,她常愛笑,只是因為常覺得寂寞,又不想別人看出這份寂寞,所以常用笑來掩蓋。所以她常笑,常常不僅笑,還吃吃的笑,發出嗤嗤聲的笑。
子如龍剛走,瘋叫花已坐在了他原先的位置。他有雙年輕的眼睛,卻又像已經歷了千年。沒有什麼事能逃過千年的眼。
——他似已看穿她的寂寞。
他卻沒道破,而是跟著吃吃的笑,發出嗤嗤的聲音。月寒卻不笑了。
他還在笑,笑著道:「那小老頭走了,我來陪你喝酒。」
「小老頭嗎?」月寒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道,「那我就是小老太婆了啊。」
月寒道:「酒已被你喝完了!」
「再叫掌柜拿來便是。」
瘋叫花走到掌柜前,只輕輕拍了兩下掌柜的臉,暈死的掌柜就像在睡夢中被驚醒一般「啊」了一聲,跳了起來。
瘋叫花道:「沒死就趕緊去給我姑奶奶拿酒!」
「哦。」
掌柜摸著自己的臉,恍恍惚惚,如夢初醒般,喝道:「老乞丐,你耍我呢?你姑奶奶豈非更老的老乞丐?」
掌柜伸出手,攤開,接著道:「先拿錢,有錢才有酒!」
瘋叫花「呸」的一聲,吐了口濃痰在掌柜手掌上,道:「你才老乞丐!我姑奶奶還不算太老!還能年輕!」
他指向月寒,接著道:「這就是我姑奶奶,酒錢一分都不會少你的!」
掌柜正欲發作,順勢看去,瘋叫花的姑奶奶竟是月寒。他可不想真吃子如龍一拳。就算說月寒是他姑奶奶,他也會說是他親姑奶奶。
於是連忙向月寒點頭哈腰,賠笑道:「是,是,小的這就給姑奶奶上酒。」
瘋叫花已回到座位。
月寒不說話,他就將腳抬上椅子上,將手指穿過破草鞋摳掉腳趾上的死皮,邊摳邊聞。偶爾皺眉,像是被自己的腳氣熏到了。
月寒笑了。不是吃吃的笑,是真的笑了,像雨後的天空。她彎起的嘴角,就像最黑的夜裡的新月,只能看見的存在。她的牙就像皎潔的月光,滿月的月光,照亮黑暗的月光。
若是在雨天能看見這般的笑臉,那心中定能開出絢日。
在黑夜中也能開絢日。瘋叫花心中已開出絢日。他一時竟看呆了,痴痴的眼,手指也停在次小趾和小趾之間。不知不覺間,他也在微笑。
他看著月寒,痴痴道:「真好看。和阿素一樣好看。」
他的眼裡忽然滿含痛苦。他開始咳嗽,像要將整個肺都咳出來一樣。也許是咳得太難受,他的眼眶中滿是淚水。
咳嗽聲中夾雜著瘋叫花充滿痛苦的聲音:「酒……酒,我要……喝酒……」
月寒一面輕拍他後背,一面喊:「掌柜的,酒拿來沒有!」
「來了,來了。酒來了,我的姑奶奶。」掌柜懷裡捧來了四壇酒,全是最好的竹葉青。
酒還沒放下,便被瘋叫花搶過去一壇,立即咕嚕咕嚕灌了起來,一面喝,一面咳,酒灑得到處是。
掌柜似是見到瘟神一般,捂著嘴鼻站過月寒一旁道:「姑奶奶,我看你別和這乞丐喝酒了。」
他湊近了月寒的耳旁,輕聲道:「看他這樣,像是快死的癆病鬼,怕是會傳染呀。」
「你這老頭才是癆病鬼!」
瘋叫花一說話,掌柜就趕緊捂著嘴鼻離得遠遠的,生怕真的被傳染。
瘋叫花也不氣,反而笑道:「我的味道是不是很好聞?」
掌柜忽然瞪大了眼,甩開捂著嘴鼻的手,嘴裡嘟囔著「要死!要死……」沖向後廚。
——他終於想起,那隻手剛才被瘋叫花吐過一口濃痰哩。
月寒笑得更歡了,像是剛目睹的是一出最最好笑的喜劇。
瘋叫花也不咳嗽了。對他來說,酒就是葯,喝得越快、越多,咳嗽好的就越快。
四壇已空了兩壇,月寒才開始喝第一杯。
「我笑起來真的和阿素一樣好看?」
「嗯。」
「阿素笑起來也和姑奶奶一樣?」
瘋叫花低頭不答。他已不能回答。他的眼裡滿是痛苦,現在他只要一張嘴就忍不住咳嗽,所以他用酒罈堵住了嘴。
月寒也低頭,在他喝酒的時候,她就看著酒杯中的自己。
她就算不看他,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痛苦的人,往往能體會到別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