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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刺客無名(三)

  夕陽西下。


  蘇邦彥在夕陽下,許多人在夕陽下。旅人進了客棧,其餘也是在歸途,只有蘇邦彥無家可歸。


  他已沒有家,君賢庄已不再是家。


  ——那的人都要殺他,豈能算家?

  現在他已逃出君賢庄,是趁正道一十八人圍攻邪火的時候。到處是火,無名且無故升起的火。也許他們認為蘇邦彥被燒死了。


  他們錯了,蘇邦彥現在依然活著,活在如火夕陽下。


  當時火焰也紅如夕陽。


  火沒燒在他的身上,反而開出了一條路,讓他得以逃生。


  君賢庄在青竹林深處。蘇邦彥也愛竹,君子都愛竹,所以君賢庄在青竹林深處。


  現在他已是魔道,還能繼續愛竹嗎?

  他從未出過青竹林,也不知道如何青竹林的出路。


  正午烈日透過竹林,灑下星光點點,依然刺眼。他決定背著太陽走,一路向西。


  也許是西北,也許是西北偏北,因為現在已下雪。


  蘇邦彥是昨日到了這無名小鎮,到今日已有三日滴米未進。雪是冷的,他的胃卻燒得火熱,胃酸四要將他整個胃消化掉。


  「大雪洋洋下,柴米都漲價。」


  大紅酒槽鼻的小老頭經過蘇邦彥,酒葫蘆將空,他已醉,一步三晃,隨時就要倒在這深巷中。


  他已吐字不清,道:「小老兒也想和你喝兩口,可惜葫蘆不得勁兒。孩兒快快回去罷,夜來了,鬼要來吃小孩了。」


  蘇邦彥也想回去,已回不去,回去只有死亡等待他。


  天漸黑,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燈火闌珊處,蜷縮在角落的蘇邦彥緩慢起身,力氣已慢慢從他身體流走,面色蒼白如死人。


  ——黑暗和蒼白豈非本來就很接近死亡?


  昨日剛到此處,他已餓得不行。於是他去偷,趁包子鋪老闆不注意時偷,只要一個肉包子就夠讓他再活幾天。


  也許多活一天,就能碰到希望。


  可惜老闆耳目比老鼠還靈,他曾經吃過這般的虧肯定不少。


  只要有人免費吃了他的包子,他就有可能挨餓一天。他能挨餓一天,但他不能讓自己的妻兒挨餓一刻。


  蘇邦彥才伸手,就被老闆甩出兩丈遠,背重重砸在地面上,臉色又白了三分。


  老闆的臉是凶煞的,周圍的臉是冷漠的,而他的臉本該是羞愧的紅,卻紅不起來。


  他的胃在痙攣,剛回到小巷便開始嘔吐,吐的只有胃酸。


  ——他已無物可吐。


  現在他依然飢餓,但他已不想再偷,也無力再偷。


  他決心搶,就搶眼前大紅酒槽鼻小老頭。


  他身上應該有錢,不用太多,能買得起包子就行。即使沒錢,那葫蘆中還有酒。


  酒不能解餓,但能讓人死的毫無知覺。


  這三天,蘇邦彥經歷的痛苦太多,酒也許能讓他忘記。


  許多人都借酒忘記痛苦。


  他掌中有把短匕,藏在衣袖中。他想,只要用它抵住小老兒的背,便能搶到他需要的。


  他的背也在隱隱作痛,彷彿是在提醒,也許得給小老頭刺上一匕,才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他最終沒能刺下這一匕。


  在他決心去傷人的時候,一雙大手阻止了他。


  一個帶面具的男人阻止了他。面具之下只露出兩隻眼,銳利且泛冷光,似乎誰都和他有仇。


  他的聲音卻很溫柔,道:「你可想活下去?」


  蘇邦彥決心傷人,豈非是他願意傷人?


  他當然想活下去,做這些荒唐是,也只是為了活下去。


  面具男從蘇邦彥的眼神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要找的就是走投無路且有強烈願望繼續活下去的人。


  ——這類人豈非很好利用?

  「那就跟我走。」


  他的聲音依然很溫柔,但並沒有讓蘇邦彥問「為什麼」的機會,很快接著道:「跟著我,你一定能很好的活下去。」


  面具男走得很慢,且走路的姿態怪異而奇特,右腳先邁一步,左腳才慢慢跟上去。


  他的左腳已瘸,但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依然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只要能活下去,就已足夠。


  蘇邦彥默默跟了上去,還未走兩步,胃中又是一陣痙攣,扶在牆上又開始嘔吐,臉色又白了一分。


  直到他吐完,面具男才一字一字的道:「你若想殺人,就得無情。心中有情,必定會影響你的行動。」


  蘇邦彥不解,面具男依然沒給提問的機會,很快接著道:「你心中若有情,必影響你的感官。影響你的眼,你就會流淚,影響你的腦,你就會遲鈍。你若在殺人前感到緊張,胃就痙攣,你就會嘔吐。」


  這是面具男給蘇邦彥的第一課,他也自覺很有道理。


  但他若能活得很好,就定不會殺人。


  可惜他跟的是面具男,跟著面具男就不得不殺人。只有殺人,他才能過得很好,不殺人,他就得被人追殺。


  蘇邦彥跟著面具男進了鎮上最好的酒樓,醉仙樓。點了最好的八道菜,醉八仙。


  蘇邦彥一個人吃完了八道菜,還有三碗飯,才算飽肚。


  「你叫什麼名字?」


  面具男自斟一杯,繼續道:「你不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怎麼過起了孤兒的生活?」


  蘇邦彥道:「我現在已過起了孤兒的生活,我就是窮苦的孩子。」


  他眼中已泛起淚花,哽咽道:「我的名字不好。」


  ——我的名字本來很好,身世也很好,是我不好。


  這是蘇邦彥想說卻沒有說的話。他年紀雖小,卻也到了會保守秘密的時候,尤其是對自己不好的秘密。況且他已決心忘記過去,不再記起無情的家,無情的太婆,甚至無情的父親。


  經過這些事之後,他自覺定是父親知道他是正道所不容的魔道,就將他拋棄。


  所以他決定,將蘇以盛帶給他的一切都還給他。


  從現在起,他沒有家,沒有背景,甚至連名字都沒有。


  ——他要為自己重新取一個名字。


  蘇邦彥道:「我叫吳明。」


  他的眼中淚光不再,取而代之是堅毅,道:「口天吳,日月明,我就是孤兒,就是窮苦的孩子。」


  面具男喃喃道:「吳明,吳明,無名。」


  他忽拍案而起,仰天大笑,道:「好!好!好!好一個吳明,做我們這一行就不該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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