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逝去

  浮雲匆匆,人生數十載,滄海一夢,笑如水雲間。


  攜手相扶,觀看紅日夕陽,十指挽扣,卻依舊拖延不住流年歲月,紅顏遲暮。


  雲山上,夕陽普照,半邊山頭的積雪都被赤火一般的染紅,蒼穹大地,北風怒吼,雪花飄零,山巔處,狼嚎虎嘯,震動天地。


  雲傾一身月白色長襖,坐在鋪滿了貂毛裘皮得山洞中,纖細的素手緊緊的握著一雙蒼老無力的大手,幾十年未曾改變的精緻面容帶著美麗的微笑,俯身靜聽躺在床榻上的男子斷續的訴說。


  二十年的相依相偎,同看朝霞飄雪,賞夕陽落寞,可是在美麗的時光也會有盡頭,就如此刻。


  這二十年的歲月,他靜靜的凝視她不曾改變的容顏,雖然不問,卻已經明白了她為何躲在這深山中,拋棄他們父子十六年的原因,她的不老閉他的老去更痛苦,可是她卻只淡淡一笑,雲淡風輕的說,這是上天對她的懲戒。


  她一生殺人無數,前世的逼不得已到今生為了追求至高無上的位置而手刃屠仇,她從不曾心軟過,她滿手的鮮血,滿身的情債,造就了今日天下的局勢,也讓歷史朦朧如氤氳。


  可是這一生,她該是知足的,從無情到絕情,從絕情到心動,從心動到愛痴,紛紛擾擾,對對錯錯,恩恩怨怨,就這般走到了今日,相似刻骨十六年後,換來了恩愛纏綿的二十年,可是,她的愛人,她這一生唯一遇上的,可以另她心暖,心疼,心痛,心冷的男子卻終究抵擋不住歲月的啃噬,要溘然長逝。


  床榻上的男子輕柔低啞的話語如同曾經那般溫暖動聽,雲傾適時莞爾輕笑,素手撫上他眉眼間的皺紋,即便雙鬢斑白,但他卻依舊如同當年那般神勇英俊,眼底有些深沉的睿智和不屈,可是這樣一個本該俯視天下的男子,卻用剩下的二十年光陰化作繞指柔,陪伴在她身側。


  「你還記得嗎?中秋那天,你做了桂花糕,那是你第一次為我做點心,可是,你點心是做了,可晚宴上,我卻等了你半個時辰,還讓趙安將鳳椅都準備好了,以為你會來,可你卻只讓他帶來一盒糕點」凌燁軒的聲音帶著悠遠的穿透,彷彿可以帶著他們的靈魂回到從前。


  雲傾坐在一旁,依靠著他的身子,淡淡的笑著,如同那夜在東行宮梅花樹下一樣的美,她道:「那是你不想見我,我那時每天都去找你,還要看著你的臉色過日子,在書房丟人現眼也就算了,才不要去金鑾殿丟臉」


  凌燁軒笑了,眼底溢滿了幸福和滿足,他抬手摟住那幾十年都不曾有變化的纖弱雙肩,雙手慢慢的下滑,握住了她纖細如玉的手指,她的指甲似乎粉紅色的,像陽春三月的桃花,白衣勝雪,彷彿出了山洞就會與雲山融合在一起,讓他再也找不到,她的秀眉時常挑起,帶著倨傲和倔強,她的紅唇總是輕抿,飽滿而嫣紅,只是一抿,就足以令他看得神痴。


  「你和小時候很像,倔強的讓人咬牙切齒,那時我總想著,你這個丫頭,怎麼就一點虧都不肯吃呢?我打了你的屁股,你就一直記恨著」凌燁軒握著雲傾的手緊了緊,又撫上了她的臉頰。


  「那是你的不對,我長這麼大,還沒有人敢那麼對我」雲傾眼底終於溢出了濕意,不要再說了好嗎?這些都留給我以後獨自去回憶吧,若是今日回憶完了,往後的千年歲月,她應該如何熬過?


  凌燁軒似乎看懂了她的心聲,手指顫抖著拂去她眼角滴落的晶瑩,眼底的哀傷也愈發的濃重,他靜靜的凝視她,似乎要將她的摸樣雕刻在心底,留到下一世的輪迴中去。


  「婉兒,以後,我說以後,如果…。還有以後,你還會記得我嗎?」凌燁軒的聲音有些虛弱,呼吸也開始慢慢的輕綿起來。


  「這一生,你追著我跑了半壁江山,下一世,我追著你跑」雲傾閉上雙眼,淚水如珠墜落。


  「不騙我……」凌燁軒的手漸漸失去了支撐的力道,從雲傾的臉上滑落。


  雲傾驀地握住,緊緊的抓在手中,卻阻止不了那漸漸流逝的溫度,臉上雖笑著,可是眼睛里已經模糊得看不清他的面容。她道:「不騙你,我說到做到。」


  「真的嗎?你…你……以前,總是會…哄……哄我……我有時一轉身,你就不見…見……」斷續的聲音突然靜止,那隻失去了力量的手終於垂落下來。


  雲傾身上的溫度在這一刻似乎都被抽光了,她怔怔的看著,然後放縱自己趴在他的胸前嗚咽哭泣……


  ……


  少帝二十年冬,一輛灰色的馬車直奔金陵城,通往皇宮,守門侍衛無人敢攔,只因為駕車的男子手持金御令。


  正在御書房的批閱奏章的皇帝聽聞奏報,立刻起身相迎,屏退眾人之後,偕同安王凌鳳洪和已經身為人母的雲公主一同叩拜跪迎,將馬車內以為滄桑老者的屍首送往皇陵的祠堂供奉。


  當夜,皇帝凌鳳麟帶著一名身著月白長袍,如同九天仙女的美麗女子踏進的御書房內殿,叩跪請安后,告之先帝生前的東西都不曾動過,隨後離去。


  偌大的書房,依舊還保留著曾經的摸樣,古色的書櫃,青花瓷瓶,上面插著梅花枝條盛開正艷,烏木小几,柔軟的鳳榻,鑲著菱花的金邊在燭火下閃爍著朦朧熟悉卻又悠遠的光芒。


  雲傾解下了頭上帶著的蒙著白紗的斗笠,緩緩的踏步在這個與三十六年前一摸一樣的陳設的書房內,素手輕柔的觸摸著每一樣東西,心頭隱隱的疼著。


  時光飛度,如同倒流輾轉,她幾乎可以看到那孤寂的十六年中,他寂寞的身影曾在這裡留下的所有影像:

  深夜孤燈,年邁的趙安在這裡默默的靜陪,年小的宮娥熬不過三更天,一邊打盹,一邊又強打精神研磨,生怕自己有一丁點兒的錯處。


  因為皇上的脾性在這些年裡愈發的清淡寡言,喜怒不定,就連在皇上身邊伺候了幾十年的趙公公都摸不清皇上的心思。


  他的背影孤寂而剛毅,弊端揮灑自如,一行行堅毅的自己如同其人一般,赤色鮮明。


  深夜寂寂,沙漏聲響,殿門外露水更深,殘漏皎月。


  窗格處,清風冷寂,他蕭索的背影曾經在累倦之時,就站在這裡仰望天空的明月。


  深夜的御花園,清風顫動,曾經筵席擺設在這裡,雲兒不小心將袖中的畫像掉落,他雖然面無表情,但是眼底的深邃和傷痛卻在瞬間迸出也瞬間隱匿,他端起手中的酒杯飲下炙喉的烈酒,神色漠然。


  寒冬臘月,批閱奏章煩悶時,突聞窗外一陣梅花暗香來襲,他起身讓趙安作陪,踏出宮殿,卻無意中尋著孩子們打鬧的聲音走到了御花園的一個角落中,皚皚白雪之中,麟兒和洪兒圍繞著嘰嘰喳喳,蹦蹦跳跳的雲兒,雲兒身上披著猩紅斗篷,嬌俏的小臉像極當年小時候的雲傾。


  雲兒堆好了雪人,將自己身上的斗篷褪下披在雪人身上,不顧麟兒的阻止大叫大跳。他看到那雪人的瞬間,身體僵直,眼底剎那間劃過驚喜,以為她回來了,可是腳步剛要移動,卻又清醒了。


  她不會回來,她不會。僵直的身體如同瞬間蒼老了十年一般,有些佝僂,他慢慢的轉身,面無表情的上前走去,道:「去東行宮看看那裡的梅花吧。」


  「是」已經漸漸年邁的趙公公低頭應答,默默跟隨其後的向東邊行宮走去……


  ……


  東行宮中,梅花開得正艷。枝條茂密,萬芳吐艷,曾經這裡有兩個人的撫琴歌舞的身影和笑談風雲,把酒言歡的記憶,但此刻,這個千秋帝王才明白什麼叫做物是人非。


  梅花依舊傲然嬌艷,歲月已匆匆。


  雲傾站在冷月清風處,抬手仰望天上的皎月,恍若隔世。


  曾經,這裡有篝火,有美酒,有琴聲,有歌舞,有他……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沒有了他,就什麼都不再有了。


  「天色不早了,我們該走了。」雷霆的身影悄然無聲的出現在雲傾身後,魁梧的身材,容貌依舊,歲月在他們二人的臉上停駐,一切靜止,只有越來越滄桑衰老的心。


  雲傾目光靜靜的掃視了一圈周遭,然後轉步,打算離開。


  「要去看看皇上和殿下,還有公主嗎?」雷霆看著雲傾,目光沉幽,那是幾十年堆積的歲月沉鬱和人世的滄海桑田。


  「不必」雲傾淡淡的開口。


  如今,雲兒的年紀都已經超越了她,麟兒和洪兒更不用說了,歲月無情的在她的孩子身上留下的鴻溝,而他們的母后卻依舊如昨,或許,不相認,但是彼此之間都清楚明白,才是最好的。


  雷霆沉重的點了點頭,他很累了,很想就此沉睡,一覺醒來時,就回到他們以前的年代。


  雲傾移步,出了東行宮。


  清冷的寒夜,寒風嘶吼,宮殿門口,麟兒一身明黃龍袍,安王洪兒站在左側,雲兒站在右側,她的三個孩子都是出類拔萃,英明神勇,漂亮的不可思議。


  「您要離開了嗎?」麟兒的聲音略顯晦澀,但卻低沉而穩重,像極了當年了凌燁軒。


  雲傾點了點頭。


  雲兒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紅,卻一言不發。洪兒走到雲兒身側,抬手將妹妹攬在懷中,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是靜默的凝視著眼前這個美麗得如同仙子一般,全身透著靈氣的白衣女子。


  這個人是他們的母后,他們知道,可是,相見相望,卻不能相認。


  「回去吧,外面風大」雲傾也覺得鼻尖有些酸澀,深深的凝視了這三張相似於她,或者相似於他的面孔,心一狠,轉身踏入了皚皚白雪之上,狂肆寒風之中。


  「告辭」雷霆一身黑色斗篷在狂風中蕩漾,如同夜魅,他微微低頭,算是對著自己當初的小主子告退,然後跟隨雲傾的步伐,踏步離開。


  雪地上的腳印,深深淺淺,車軸碾壓而過,奔離皇城。又一夜大雪飄揚,遮蓋了一切的痕迹。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