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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色彩

  幻殿最核心的所在,幻石安靜地散發出七彩流光,女皇的六個郎將分別坐守在一方石台上,看守著幻石上方幻影流離的畫面。


  幻青瓊走到桃莫顏身邊,跟他一起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才道:「她收用了金明。」


  「無妨。」


  「金明不是她命定的六夫郎之一。」


  「無妨。」


  「還差四個。」


  「還有時間。」


  幻青瓊鬆了一口氣,在桃莫顏身邊坐了下來,緩緩地將腦袋擱在他的肩上:「那一世,委屈你們了。」


  桃莫顏臉上露出些許寬容笑意,伸出手臂攬住了她疲憊的肩膀:「臣侍等心甘情願!」


  幻青瓊沒再說話,只將身子更貼近地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如今,她已經知道,這個時空的存在本就是千年前從神族而來的幻氏女祖遺留下來的一個糾結的心愿化成。這個心魔糾結千年,這個時空也就存在了千年。


  千年來,女祖的後代——歷代曌皇都因責任和忠義的牽絆娶足了六個夫郎,與他們生兒育女,但心中所屬卻從來都不是他們六人之一。而那一心熱戀的唯一一個,卻永遠是愛而不得!

  情與欲、愛與義,糾纏成一代代都無法勘破的心魔。


  那一世,她的女兒納蘭藍與她的愛人死生相伴,不離不棄,終於打碎了這個心魔的一半,擊碎了那一世的時空連接。


  那一半心魔破碎時,女兒的王夫君榮帶著一雙兒女幽兒和翰兒,及時趕到了女兒身邊,硬是豁出了自己的全部骨血和生命,在破碎的時空中構造出一個小小的結界,將女兒和她的六個沉睡的夫郎保護在其中。


  如此,這七個人才於崩塌的時空之中得以構造出這個短暫的新時空。


  只要在這個新時空崩塌前能夠破除女祖的另一半心魔,那在破碎時空中苦苦支撐的女兒一家子就得救了!


  而在當下這個脆弱的新時空里,也唯有她和她的六個夫郎共同勘破了天機,憑著自己殘存的一點能量,苦苦地為女兒織造著時空里更多的幻境,讓一無所知的女兒憑著本心去勘破女祖的另一半心魔。


  關於非愛的責任與忠義的心魔。


  桃莫顏的安慰她信,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六個夫郎本就不是實體,而是女兒意念中賦予的能量所化。支撐了這麼就,他們的時日不多了。


  但願接下來加速構造的情景里,女兒能破除萬難……


  長安公主收了三位侍兒之後沒幾天,大安宮裡就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來者一身銀色長袍,面罩半邊銀色面具,露出的下半邊臉頰白玉般光潔寧靜。他說:「請殿下隨微臣趕往邊境,挽救我曌國邊軍三日後的一場血光之災。」


  曌國的天運算元,卜算之事從未出過錯。烏雲珠即將繼任曌國太女,如此大事自然不能推脫。當日,她按照這位天運算元大人玉琳琅的要求,將所有隨從都留在大安宮,只帶了神醫花辭一人,便跟著玉琳琅匆匆上路。


  這一路原本想要縱馬疾馳快速抵達,也不知為何,三人一路走得卻是危機遍地、步步維艱。過河,橋會坍塌;吃飯,碗會打碎;烤火,木柴會爆開,睡個覺,都能碰上地龍翻身(地震)。


  玉琳琅的面具在烏雲珠落水的時候為了救她被樹枝刮落了急流。花辭和他們被水衝散,烏雲珠醒來時躺在山洞裡,玉琳琅正發著高熱。大約是沒有藥物,乾柴又極少,他將兩人的濕衣服剝凈烤乾之後,用所有的衣物把彼此纏裹在一起,用腰帶系牢了,將烏雲珠緊緊抱在懷中。


  烏雲珠皺眉看著兩人這副樣子,穿起衣服什麼話都沒說。她以前並不認識此人,他總不至於也對她情根深種。


  玉琳琅也默默地穿起自己的衣服,發著抖靠在山洞石壁上,一句話都沒解釋。


  花辭匆匆尋來,在附近找來草藥退去了玉琳琅的高熱,扎完針時奇怪地問了一句:「從玉兄脈象上看,倒不想是隨便浸一浸水便會傷寒至此的樣子。如今卻發了這樣的高熱,敢問何故?」


  玉琳琅低頭穿衣服,很平靜而直白地回答:「當時殿下昏迷中冷顫不止,不如此,無法取暖。」


  花辭難以置信地呆在了那裡。而烏雲珠猛地轉身直直看向玉琳琅。


  玉琳琅抬頭平靜地看向公主:「事急從權而已,殿下不必介意。」


  烏雲珠看著他片刻,問:「若我介意了,天運算元大人可願從此委身於我?」


  玉琳琅也靜靜看了她片刻,緩緩地回答:「願意。」


  花辭手中的針包啪嗒落了地。


  烏雲珠掃了花辭一眼,復又看向玉琳琅:「那麼從今日起,你不但是天運算元,還是我的侍兒。」


  當夜在一小鎮投宿時,花辭習慣性地要定三間客房,玉琳琅卻退了一間,花辭怔了一下。


  入住時,玉琳琅跟在烏雲珠的身後往烏雲珠的房間走,花辭想也沒想一把拉住,臉色有些郁怒:「身子都還沒好透,想幹什麼?過來跟我一屋!」


  玉琳琅深看了花辭一眼,微微一笑拿開他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腕脈上:「那場高熱本就是我有意為之,如今自然是沒事了。不信請診。」


  的確是沒事了,但花辭就是心裡不舒服:「那也應該好好將養著,起碼攢著體力趕路。」


  「花少主好好睡。」玉琳琅並不回話,頷首離開,自然寫意地進了公主的房間,隨手就扣上了門。獨留花辭在門外,心情複雜難辨。


  就這麼……急著落定身份么?那個女人有什麼好!一個剛開葷便葷素不忌的女色鬼而已!


  回到房間,砰地一聲狠狠關上房門,花辭心中氣苦地咒罵著這一對不知廉恥的糟糠貨,尤其是那個身份尊貴卻半點不知廉恥的女人。


  其實,在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當上這什麼公主之前,他們早就見過面,而且還不止一次。但這個混蛋女人,竟然忘了!


  三年前,這女人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少女,他便在採藥時見過她。


  那時他一副尋常採藥打扮,但自忖也是一個如珠如玉的翩翩美貌採藥郎,在半山腰時聞到山下飄來一陣陣烤肉香。那香氣異乎尋常地勾人味蕾,他一個沒忍住,尋味而去,便見到了正在烤肉吃的她。


  她沒太注意他,也沒主動出讓烤好的肉串給他。但他生氣地開口說用良藥跟她換幾串烤肉時,她還是很開心地答應了。


  她有著來自草原上的最正宗的烤肉手藝,調料又帶得全,烤出的肉極其美味。花辭吃了這樣的烤肉,心情頗好,決定原諒她的有眼無珠。


  但他都說了告辭,她竟然應了一聲后,既不起身相送也不趕緊問他姓甚名誰、家住哪裡,頓時讓他再次推翻了原諒她的決定,發狠地想著離開這裡就把這有眼不識金鑲玉的臭丫頭忘了!


  但還不等他忘掉她,沒過幾天,他又在自家藥房見到了這個丫頭。


  父親親自領著她來的,說是給她哥哥拿一味藥丸。而他恰是那個給她取葯的人。見到她進來的那一刻,他十分地驚訝,連臉都惱得熱了熱,還好馬上壓下去了。


  父親給她介紹他的時候,他特意地站得筆直,冷著一張臉,眼睛微微向下帶著一點睥睨地瞅著她,心說算你運氣好,最終還是如此費心地找到了小爺我。看在你對我如此上心的份上,稍稍記住你一點也沒什麼。


  可是誰想,她抬頭對上他的目光時,只是因為他的怪異目光而愣了愣,然後便像大家貴女對待從未見過的陌生人那樣,頗為生疏地微笑著點了點頭,就算是打完了所有招呼。


  他氣狠了,拿葯給她時,他背過父親,下死力狠狠地瞪了她片刻。


  她伸出纖長的手指從他手中取葯,他沒放。她拽了兩下沒拽走,詫異地抬頭,對上他兇狠的目光,又愣了愣,噗嗤一下笑了,扭頭對他父親道:「花家的葯千金難求,哥哥一點小病便來叨擾,的確是麻煩神醫了!但還請花神醫看在姑姑面上,原諒一二!」


  他差點氣得一個倒仰!他是如此小氣的人嗎?她竟當他是捨不得這一小瓶普通的丸藥,所以瞪她!

  最後他幾乎是把那瓶葯摔進她的手裡的!


  她叫烏雲珠,來自曌國草原上的野女人,他狠狠地記住了!

  別讓她再碰見他!

  然而老天爺彷彿聽不見他的心聲似地,兩年後,他不但又碰見了她,而且還是在最最不想碰見人的時候偏偏碰見了她!

  那是在他進入太醫院供職之前,祖父安排他做最後的歷練——親身嘗試宮中常見的各種害人的葯和毒。


  他十七歲,最是好面子的時候,別的毒也就罷了,家人看到也無妨,還會因為他以身試藥更加敬重他幾分。但某些葯,他卻是死活不會讓任何人看到他藥性發作時的窘態的。


  所以要試那最後一類葯的時候,他特意一個人跑到了荒郊野外。但,他真的不是故意去那片吃過烤肉的山林的。他去那裡,只是因為那裡有一眼非常隱蔽的小小溫泉,有助於他更加敏感地體驗藥性和事後沐浴清洗。


  他是醫生,試藥這種事,很嚴肅,很認真。他從頭到尾都一絲不苟。趁著正午陽氣正盛,光線也足夠明亮能夠看清楚身體的各項反應,他認真地脫衣、進入溫泉、吃藥、記錄身體反應,漸漸增加藥量,直到身體再也承受不住,決定自行動手紓解。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該死地發現,溫泉里有人!


  難道說,這個人一直就待在溫泉里,他看到了他身體的反應?


  他惱羞成怒,顧不上紓解自己勃發到了頂端的慾望,悄無聲息地從水底潛過去,緩緩地在此人身邊起身。


  他目瞪口呆地看到了熟睡到兩頰嫣紅、微張的嘴角還可愛地沾著一點鮮白果肉渣滓的她!

  那一刻他完全大腦空白,視線完全是無意識地盯在她其實美麗到讓人過目難忘的小臉上,盯著她的臉、她的唇,沿著她光潔美好的曲線慢慢地下移……


  接下來的一個片刻,他完全沒有記憶,他的大腦是空白的!只記得她的臉、她的唇瓣、她的身體和自己突然間就極致到什麼都看不見了的感覺!

  當他回過神來,舒暢而又酸麻地看到水中正慢慢稀釋的那一線白濁,陡然意識到自己發生了什麼事,那種極度羞憤的感覺讓他永生難忘!


  從此,他恨上了她。


  雖然他是因為服藥的反應,雖然她從頭到尾熟睡著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但他竟然對著一個根本記不住自己的女人,看了一眼她的身體就那個了,這讓他情何以堪!

  即使是他服藥了,但絕不該看眼一個女人的身體就那樣,一定是因為這個女人是特別的!特別地風騷!特別地壞、專門勾引男人、不知廉恥!

  他一次次地以腦海中她青春勃發的身體印證自己的惡意揣測,十四五歲就長成那樣,必然是個女色痞!


  深深種植了一年的恨意還是很有成效的。她收了第一個侍兒還沒有幾天,他就攛掇著第二個美艷的男人爬上了她的床。緊接著又有了第三個。


  看,她果然如他所料,是一個特別風騷、特別不知廉恥的臭丫頭!

  他覺得很快意。直到這次出發,看著她一路遭罪、落水,他都是覺得十分痛快的。只落水後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她卻沒夠到的那一刻,他醒神后對自己有些不滿。


  他竟然救她?他清醒地知道那一刻其實自己並沒有想到什麼家國大義,那麼他為什麼下意識地要救她?


  他最後覺得,一定是自己作為一個醫生,實在是太善良了!連這樣的女人都下意識地要救!


  可是不吃不睡地再次找到她和玉琳琅之後,他心裡卻越來越不開心,漸漸地煩躁鬱怒起來!

  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她還能再無恥一點么?


  玉琳琅都說了當時只是事急從權,她為什麼還要接著往下說?大家都當做沒有發生過不就好了?當真是急色到趕路途中都無男不歡么?


  還有那個玉琳琅,什麼東西!這種女人也甘願伺候!

  也是,那臭丫頭過了一年身子長得越發地沒廉恥了,前凸后翹的,再加上細腰長腿和一張顛倒眾生的勾人臉,玉琳琅一個二十一歲都沒嘗過女人味兒的處子,一時豬油蒙了心也是有的。


  更何況,因為他這個醫生不在,玉琳琅抱過她的身子。那樣的身子,伸手抱過的男人,大約從此就放不下了。


  花辭惱得呼哧呼哧地把自己摔在床上,雙手墊在腦後瞪著房頂咬牙。卻正在這時,聽到耳邊傳來疑似竹床搖動的「吱呀」一聲。


  花辭頓時像是被咬了屁股的貓一樣嗷地跳起身來:「吵死了!還讓不讓人睡覺啦!」色鬼!色鬼!兩個沒廉恥的色鬼!

  窗外,幾棵修竹無辜地隨風搖動著,不時發出「吱呀吱呀」幾聲……


  第二天清早,烏雲珠和玉琳琅下樓吃早飯,就看到掛著深深兩個黑眼圈的花辭仇視地瞪著兩人,咬饅頭的動作怎麼看怎麼像是咬人。


  「有病?」烏雲珠早習慣了花辭一路的惡劣態度,今天更惡劣了一些她也沒覺得有什麼。


  「該是昨晚沒睡好。」玉琳琅深看了花辭一眼,勾了勾唇角,平靜地把小菜往公主這邊移了移,又給公主盛了碗粥。


  烏雲珠投桃報李,順手從盤子里拿了一個饅頭遞給玉琳琅。


  花辭猛地把手裡沒吃完的饅頭扔回盤子里:「吃飽了。你們慢用!」頭也不回地率先出了門。


  烏雲珠搖頭不理,端坐吃飯。玉琳琅無聲一笑,繼續服侍公主用飯。


  三人剛剛上路,密報送至,邊疆戰事已起,霍飛帶領的五萬將士被扣沼澤,生死不知。


  彷彿厄運結束,行路中再無阻礙,一天一夜之後,三人順利趕到沼澤。


  烏雲珠站在無邊無際、雜樹叢生的沼澤邊沿,看著沼澤上空飄搖的霧氣,覺得整個人有些恍惚。


  兒時至今的記憶在腦海中閃過,她忽然覺得自己所處的像是一個夢境,一個有些渾渾噩噩的夢。


  她自小聰慧絕倫,到底聰明到什麼程度連她自己都不知上限,從未覺得自己跟「渾渾噩噩」這個詞沾邊過。但此刻,她偏偏就是這麼覺得。


  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真的是在一個夢裡。而且不是她自己的夢,更像是別人的……劇本。而她,只是劇本中的一個花旦。


  這種感覺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前三次,分別是在納了夜寒、希音和玉琳琅的時候。那種時候,她總覺得有些身不由己,彷彿自己是個牽線木偶,並沒有神智,只是在演出。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她雖無甚深情,但也談不上痛苦。至少她對自己納了的這些人是有所感動的,更何況他們還有忠義。一個帝位的繼承人本該如此,她所做的,正是她命運的本分。


  談不上你儂我儂、水乳交融,反而更類似於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每回納了一人,她便莫名地覺得身上的債還了一分,有種說不出的鬆快。


  倒是金明,著實是個無奈的意外。


  兩天後,霍飛獲救。獲救時,霍飛和他的部下倒是並沒有太多傷損,只不過全都已經餓得奄奄一息。


  若是烏雲珠晚來一兩天,大約這數萬人的軍隊也就要葬身在這茫茫沼澤之中了。畢竟他們已經困在沼澤中五六天,軍需輜重全失。而沼澤太大,敵軍把他們趕入了沼澤之後,他們輕而易舉地迷路了。


  而女皇新晉封的長安公主,卻能一眼識別沼澤中的路徑,只用了兩天便找到了他們,然後只用了一天多就帶著他們走出了沼澤。


  飢餓疲憊至極的幾萬軍隊互相攙扶、拖拽著走出沼澤之後軟倒在地,劫後餘生的慶幸讓無數人哭成一片。


  平地而起的震地哭嚎中,霍飛雙膝一軟跪倒在烏雲珠面前,驚煞了眾人:「霍家軍受公主大恩,然軍隊的忠心只能獻給帝皇,無法報答公主搭救我數萬人的恩情!飛實在無以為報,唯有以一己之身終身伴於公主駕前,請公主收下飛吧!」


  烏雲珠一怔,尚未有所反應,就聽旁邊一人突然怒喝道:「不行!我不許!」


  霍飛一雙劍眉蹙起:「花辭,不要胡鬧!」雖然兩人是從小到大的好友,但現在可不是花辭隨便胡鬧的時候。


  花辭臉色極其難看:「誰跟你胡鬧,我說不許就是不許!你給我起來!」說著伸手就硬要把霍飛從地上拽起來。


  霍飛雖體虛,但畢竟是將軍,身手原本就好過花辭,見花辭來真的,頓時也有些怒了,下狠手一把猛地把他推倒在地,再不理睬,只恭敬誠懇地端正身軀,再次跪倒在烏雲珠面前:「公主!」


  花辭狼狽地倒在地上,滿腔複雜的情緒堵在嗓子眼兒,扭過頭怒瞪著霍飛的一雙眼都是紅的。


  烏雲珠此刻已經平靜下來,也不說答應或者不答應,也不急著讓霍飛起來,聽到此言只微微挑了挑眉:「以身相許?若我不是什麼公主呢?若我長相十分醜陋呢?若我只是個年老體衰、面貌醜陋的村婦,意外進入沼澤帶了你們出來,你可還會以身相許?」這話有些尖刻了,言外之意就是質疑霍飛看上的其實是她的身份和皮相,所謂報恩根本心思不純。


  霍飛自然也聽出了這層意思,但他絲毫不怨烏雲珠如此問他,反而覺得公主的性子十分合乎自己的脾胃。人與人若要長久相交,可不就是要有什麼說什麼,不能瞞著掖著嗎?

  霍飛抬起雖憔悴但依舊英挺非凡的臉來,堅定坦誠地看著眼前的女子:「若公主不是公主,只是個年老體衰、面貌醜陋的村婦,即使不如此刻般如此欽慕,飛一樣會已身報恩。好男兒立身於世,有所必為!」


  「霍飛!」花辭再次猛撲上去要捂住霍飛的嘴,被霍飛再次掀飛,氣得眼淚都差點憋出來。這些人都是瘋子,瘋子!


  眾目睽睽之下,大將軍霍飛自請追隨,長安公主最終應了。而花辭瘋了一般兩次拚命阻攔的舉動明顯是不敬公主,在公主駕前失儀,被公主扭頭就罰了十杖。


  大軍休整之後,因邊關戰事尚未平息,霍飛仍需帶著麾下人馬趕赴戰場,而烏雲珠則打算留下花辭在軍中,杖傷養好后暫充軍醫,她則帶著玉琳琅回京復命。


  離開的前一夜,霍飛匆匆處理好公務,仔仔細細沐浴更衣,親自手提一盞大紅燈籠,在暮色蒼茫中來到了烏雲珠下榻之處。


  年輕的將領雙眼明亮地看著烏雲珠:「飛願為公主侍寢。」


  他是乾脆人,既然跟了公主,就沒有想過二嫁。再說公主那天問他的話他雖沒那個攀龍附鳳的心,但這位公主是曌國除了皇上之外最尊貴的女人,這是事實。


  不管是論地位還是論美貌,長安公主都是全曌國兒郎最想嫁的妻主,這是不爭的事實。他能因為報恩而跟了她,的確是公主給了他面子。雖然,他的本意並不是要這些尊榮。這位公主殿下,是真正的吸引他。


  公主顧及他的臉面,並未召他侍寢,這其中未嘗沒有避免他當時之言只是一時衝動的意思在。畢竟只要沒有侍寢,就有機會離開,他堂堂一個風華正茂的大將軍,若是娶個門戶相當的女子為妻也是理所當然、輕而易舉的。


  但他卻從未想過後悔。甚至連當日說那一番話,也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抉擇。


  那些天,他們饑寒交迫,幾乎困死在沼澤中,當公主淡定地在夕陽燦爛中背著光走到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握著劍坐在石頭上微微仰頭望著她。


  她是那樣地冷靜、明艷、霸氣、隨性,彷彿寒夜中一盞燦然的燈火在所有人的面前點亮。


  那一刻他強自保持冷凝的面色下,心中如巨石砸破了冰湖,冰面下無人可知其波濤暗涌。


  一日一夜,她帶著他們走出沼澤,沒有半句多餘的話,輕鬆隨意,卻又睥睨天下。他始終沉默地走在她身後,將她的一舉一動都收入眼中、烙印在心上。


  她問他,如果救他的不是她,而是一個醜陋的村婦,他是否也以身相許,他說是。但更多的她沒問,他也就沒有說。


  他願意對一個對霍家軍有大恩的醜陋村婦以身相許,一生忠誠,但,不包括心。他的心裡,現在已經有了一個人,無論換成其他任何人,都無法再趕走這唯一的一個人。


  所以公主留給他的這個反悔的機會,他不需要。


  相反,他迫切需要的,是在公主離開前,將自己和她的名分牢固地綁在一起。她的身邊,必須要有一個屬於他的位置。


  他是行軍布陣的人,深知戰略的重要。他明日就要去打仗,一段時間都無法隨侍在她身邊。為防離開后她輕易忘記僅僅相處數日的他,他必須要先站住一個身份、保住一個位置。


  他是乾脆利落的人。他很明白,她身邊不乏優秀、俊美的男兒,退一萬步說,萬一她真的今後不肯給他一個名分,甚至忘了他,他好歹有過今夜,這一生想起來,也不至於太過遺憾。


  已經散發更衣正要歇息了的烏雲珠停住了打算邁向卧榻的腳步,披散著滿頭青絲扭頭略帶震動地看著面前明顯剛剛出浴、乾淨俊朗的紅衣青年,有些不解他臉上執意的固執和眼中莫名期盼的光芒:「侍寢?你真的想好了?」


  最近收人的節奏太快,她覺得自己有些麻木。男女那回事,她覺得還不錯,畢竟如了她帳子的都是極品。不過她也並不十分貪戀此事。至於誰侍寢,或者有沒有人侍寢,區別不大。


  但如果眼前這位非要不給自己留退路要跟了自己,她也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理由非要拒絕。這個人,她看著也還算順眼,有那種好像前生有緣的感覺。


  納了,也就納了。畢竟,女皇說過,她將來至少要娶六個夫郎。如果加封太女前她自己沒招夠這個數,女皇會給她指夠這個數。她現在短短時日雖說已經收了不少,但離六個還差些。


  眼前人顯見的是不肯走了,也罷。


  烏雲珠無所謂地笑了笑:「那麼,把燈籠掛出去吧。」


  清晨。


  送別亭里並沒有行人駐足。這裡畢竟是邊境,戰火未歇,哪來那麼多迎來送往。城內方向行來一隊人馬時,清晰的馬蹄聲頓時便驚動了亭內唯一等待著的人。


  花辭憔悴著一張臉,有些緊張地不自覺往柱子后躲了躲,隱了身子之後卻又頓了頓,探頭朝外望去。


  送別亭在道旁的山坡上,離得近些的話,視線往旁側抬一抬也就看得到亭內探出的人臉。只是不巧,城內行出的人此刻並沒誰想到還會有人相送,只從大路上一路騎馬而來,到了長亭下,並未多看一眼,只不約而同吁了一聲,停韁下馬。


  霍飛搶先一步下馬,伸手扶了烏雲珠一把。烏雲珠雖然覺得上馬下馬好比呼吸一樣不值一提,還讓人攙扶一把甚是多餘,但昨夜溫情猶在,也不太好過於拒絕新侍兒這小小的殷勤。


  誰知這位新侍兒卻是個與前幾個侍兒不同的。扶了妻主下馬之後,並未放手,反而是握了她的手腕,一用力將烏雲珠拉進了自己高大寬闊的懷抱里牢牢抱住,根本不把旁邊的玉琳琅和軍中派來護衛的幾個將士看在眼中,臉頰自然地貼在她的腦袋上磨蹭了下,深吸一口氣,毫不避諱地道:「公主若喜歡飛的伺候,此次回宮之後,可否給飛留一個位份?」


  烏雲珠原本就驚到的表情頓時愣住。一旁的玉琳琅也驚了一下。


  「你這是……何意?」旁人也都這麼收用的,正式點燈籠用過了,便是她的人了,今後誰都知道是她身邊的侍兒,她並沒有聽那幾個提過位份這個問題。霍飛他……不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吧?


  霍飛還真就是那個意思。他毫不意外懷中女人的意外,笑著親了親她的額頭,覺得她偶爾懵懵的模樣分外可愛:「飛自認為還堪一用,願稟明皇上,求公主夫郎之位!」既然已經做了她的人,為什麼不爭最高的位置?她是他心動的女人,是他想要相伴一生的人,他自然要爭她身邊離她最近的那個位置。


  「呵!」一旁,玉琳琅忽然笑了一聲,真當他是死的嗎?「對不住了,霍將軍。這公主夫郎之位,離宮之前陛下已經許給了在下。」


  什麼?這一次連烏雲珠都驚著了:「你說什麼?離宮之前皇上就許了你做我的夫郎?」這怎麼可能?離宮時她還沒收了他呢,出發時才第一次見到玉琳琅這個人。


  玉琳琅恭敬地行禮:「公主恕罪!琳琅非有意欺瞞公主。只是皇上和幻殿那邊一起交代下來,必須等時機自然而至,公主在不受任何引導的情況下自願收用了琳琅,回宮后才許琳琅公主夫郎之位。」


  烏雲珠沒說話,眉頭慢慢地蹙了起來。


  她怎麼覺得,有什麼事越來越不對?

  而此時,送別亭里的花辭已經面無血色。


  當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好友正大光明地把那個女人抱在懷裡,親昵地吻她的額頭,毫不避諱地索要他想要的位份,他的心經歷了一輪清晰的痛楚、憤怒、酸澀和嫉妒。


  當玉琳琅道出那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他更是被轟得呆若木雞。


  他終於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了。


  一念通,百念通。他也終於明白自從認識這個女人以來,他所有的情緒、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不甘……都是來自於何處。


  可是直到他真正明白自己心裡真正所求的,他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多少蠢事!

  玉琳琅是他給的機會成了她的枕邊人的。再往前,希音也是他直接攛掇著推到她床上去的。他到底是有多蠢,多蠢才能做出這麼多糊塗到頂的蠢事來!

  半夜裡就爬起來巴巴地在這裡等著,等來眼睜睜地看著霍飛秀恩愛,等來玉琳琅不甘人下地宣告他將是她的夫郎,等來眼睜睜地看著她翻身上了馬背,抬手告別,眼看就要離開……


  花辭猛地驚醒,高喊著飛身而下:「殿下且慢!」


  烏雲珠抖韁正要起行,忽聽側上方送別亭方向一聲大喊。扭頭就見一道天藍色的身影連點幾棵樹的樹冠,急速向著自己衝來。身形太快來不及看清人,卻覺得聲音有些熟悉。


  正詫異間,那人已經一臉驚惶地飛至跟前,竟是花辭那廝!

  烏雲珠越發詫異,這貨什麼時候竟然也能驚惶成這樣?這是遇到老虎咬了屁股?


  豈知此時花辭的心情即使是咬了老虎的屁股都沒有這麼讓他絕望。他此刻只覺得這才剛亮起來的天都又快黑了,只剩下眼前的人是他救贖的最後一根稻草。


  也是受了霍飛直白豪放的刺激,滿心絕望的他想也不想地最後一腳一點道旁的樹梢,飛身直直落在了烏雲珠的馬上,張果老倒騎驢一般一屁股坐在烏雲珠身前,長臂一伸一把就把烏雲珠狠狠抱住了!

  「明明是我先的!我才是你第一個男人!」


  烏雲珠木木僵僵地抬頭看了看明晃晃的青天,覺得今天的雷有點多。這個連清白都不要了,當眾就撒謊說這種不要臉的話的傢伙,真的是花辭那貨?


  莫不是中了某種腦抽的毒?

  御醫花辭不知怎麼犯了神經,死活抱著公主不撒手,非說一年前就曾與公主在曌都外山野間的溫泉共浴,並且把男兒家最美好的第一次給了公主。


  這話真真是強詞奪理得很,烏雲珠也覺得這貨真是胡說八道。可他提到什麼溫泉山、什麼烤肉,她倒是真有印象自己是常常去那裡泡溫泉、打野物烤來吃的。


  可男兒家的第一次什麼的,花辭語焉不詳,她是真的肯定自己絕對沒有佔過這貨的便宜!

  花辭一口親在了公主的唇上:「公主,花辭不做軍醫,花辭懇請隨公主回宮,今夜便侍寢!」


  長安公主一行回到曌都,女皇親自到城門口迎接,看到無奈的女兒身邊臉色不虞的玉琳琅和一臉春色喜滋滋賴在女兒身邊的花辭,情不自禁地笑了。


  如此甚好,時空的維持力只剩最後一天,但幸好,只差一個了。


  泊牽的喜事盛大而輝煌。因為就在長安公主回宮的當天,幻殿測出下任女皇的命定之人,女皇當即頒布聖旨,令公主即刻就任太女之位,當日便將就任太女的典儀和大婚的典儀合併一致,缺席的霍飛令金明代為行禮,即日就位、完婚。


  當日成婚的六位夫郎里,夜寒、希音、玉琳琅、花辭、霍飛都是侍寢過了的,連代為行禮的金明都伺候過太女殿下,只有泊牽一個是真正的新人。於是連猶豫都不必,大婚當夜,太女烏雲珠一路牽著泊牽的紅綢,陪他入了洞房。


  這一夜,烏雲珠睡得很沉。


  隱約中,她似乎記得大婚新娶的夫郎泊牽儒雅羞澀的笑容靜靜地朝著自己綻放,整個過程伺候得十分溫柔和煦,她十分意外地舒服。出於憐惜,她又回饋了他一次。事畢后,他在錦被中抱著她慢慢平抑呼吸,忍不住在她耳邊輕語:「臣,十分心悅殿下。」


  那樣儒雅含蓄的人忽然直白地說這樣的話,她也心頭泛甜,忍不住笑了。


  她這一生身邊會陪著的這些男人,都十分地合她的心意呢。


  然後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似乎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長到帶著自己的六個夫郎和一個侍兒活完了自己的一生。在那一生的時光里,他們漸漸地走進了她的心裡,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愛人。她繼承了帝位,他們忠心耿耿地在朝堂上輔佐她,體貼親密地在生活中陪伴她。她似乎沒有生育,但那一生,在她與他們彼此陪伴的餘生里,他們所有人都覺得圓滿幸福、沒有遺憾。


  也許,這並不是一個夢,而是整個時空濃縮成了一段溫馨的、只有她和他們的時空旅程。


  ……


  當陽光再度曬上她的眼睛,她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


  看著眼前紅色、藍色的兩個襁褓和那抱著一雙襁褓朝她微笑的一身軍綠的男人,她伸手撫上他的臉龐,定定地許久許久,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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