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面對面
「連萍?」蕭韻已邁開長腿要走,見雨璇發愣,以為她還想著假鈔的事兒,又喊了一遍,「上樓,我有事情問你。」
雨璇當然是聽見了,她不過在盤算等下該怎麼應對而已。
要命啊,怎麼她回到鋪子的第一天就遇見蕭韻,他在宮裡那麼多事都做完了嗎,跑這裡幹什麼!吃飽太閑視察工作嗎!
那晚她扮作禹筠筠與他斡旋,就已經千難萬難了,現在是單獨跟他面對面,要怎樣才能不露出馬腳呢。
「好的殿下。」雨璇低下頭,乖順地跟在蕭韻身後。
害怕,驚慌,這些情緒都來不及有了,只能隨機應變了。
「帶上那張紙鈔。」蕭韻掃了一眼她隨手擱置在一旁的假鈔。
「是!」雨璇連忙轉身將它捏在手中,心裡也稍微不那麼緊張了。
看來蕭韻不過是想要問問業務的事兒,只要套著連萍的說話習慣小心應答,估計還是能夠矇混過關的。
到了二樓,蕭韻先帶著她走到蕭雲錦休息室的門口,讓她等在那裡,他進去和蕭雲錦說了幾句話。
「……噢,原來出了這樣的事兒,」蕭雲錦正在扶著腰來回走動,「倒巧了,難得咱們來一趟,直接就撞上了。你覺得有問題?想要好好查探一番?」
「是的,娘。」蕭韻面色凝重,「娘該記得孩兒之前跟您說起過,市面上一度發現過多張假鈔,甚至還將這鋪子捲入一起官司,好在後來讓雨璇給應付過去了。那時起兒子便命齊子煊著手調查,可惜收效甚微,現在又出現了假鈔,我懷疑是同一撥人乾的。」
歷代皇帝都痛恨假鈔,不但傷天害理侵吞百姓血汗,還造成國庫稅收白白流失,偽造假鈔是重罪、死罪。
蕭雲錦看著兒子蒼白的臉和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
「韻兒,你也別太拼了。」她低聲道,「娘聽說了生日宴那天的事,你真以為那個十姨娘是雨璇?」
蕭韻的眼中閃過濃濃痛楚:「是的。」
他已仔細盤問過九姨娘,況且,昭睿自己都承認了。
馬車裡剩下的那個女子,是歐陽煌的三姨娘,她受了重傷,臨死之前只來得及告訴營救的人,她和十姨娘一起在回府路上遭遇歹人,十姨娘被劫走。
那晚他發狂一般調動一切能調動的力量突擊尋人,順天府、宮中侍衛以及他的手下,各路人馬幾乎把京城翻了個底朝天,倒是抓獲了一些宵小,消滅了數群流寇,但從他們招認的供詞看,都不是劫擄雨璇的匪徒。
他想起這一切都是因為沐昭睿提前把她送走,恨不能把這個傢伙碎屍萬段。他找到昭睿狠狠地打了一架,兩人都打得精疲力盡。
末了,昭睿擦著嘴角的血嘲笑他:「說來說去,其實問題都出在你身上,雨璇為什麼不肯見你,為什麼挖空心思躲著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是,我的確騙了你,偷偷把她送上了馬車,那又是為了什麼?禹筠筠今天是怎麼出事的,縱然我不說你也該明白吧?你以為你很強大了,可你要顧慮的事情太多,其實你一點保護她的能力都沒有!」
昭睿的話字字如刀,他縱然心頭鮮血淋漓也還是無法反駁。椎心的悔恨與噬骨的焦慮,讓他只能變本加厲地折磨自己。白天尋人尋得心力交瘁,夜間便是對著雨璇畫像發獃,實在受不了便醉酒,讓自己得以短暫地逃避這種追悔莫及的痛苦。
蕭雲錦心疼地說:「韻兒,你不能這麼消沉。咱們的仗還沒完全打贏,你還有很多事要做,這個時候任由情緒控制了自己,會功虧一簣的。」
她特地請求皇帝恩准,帶了兒子來這裡巡視,其實就是想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讓他不要那麼鑽牛角尖。
「娘,我這不是好好的,您就別多想了。」蕭韻扶著蕭雲錦坐在卧榻上,「您說我很久沒管過鋪子才喊我來看看的,現在讓我撞見了這事,太平歲月竟有人敢挖父親國庫的牆角,我當然不能放任不管。以前是忙著對付秦家沒有太多空閑,現在稍微好些,當然要花大力氣一查到底。」
「唉,去吧。娘在這裡休息一會兒。」
「好的。」
雨璇站在門口,把這些對話都聽在耳里。心頭湧上陣陣酸楚,她暗暗地吸著氣,用指尖掐手心,努力把那股衝動壓回去。
如果不是之前在鴻雁山莊那番經歷,她差點就要衝進房,告訴蕭韻她就在他身邊了……
蕭韻的憔悴她看得清清楚楚。心疼是心疼的,可是,她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蕭韻邁著穩健的步伐走了出來,他輕輕帶上門,又掃一眼門口佇立的兩名侍衛,對雨璇說:「去你書房。」
……
「殿下請稍候,待奴婢收拾一下桌面,很快就好。」雨璇一進門就看見自己放在桌案上的那本筆記,嚇得趕緊衝過去歸置。
打死她都沒想到蕭韻竟然要求來連萍辦公室。嗚……早知道這樣她就不寫那麼多字了。那筆記本要是讓他看見了,還不馬上就知道她故伎重演?上次是禹筠筠,這次是連萍。
好在蕭韻並沒有說什麼。他極少來連萍這裡,此次不過是一時起意。聽雨璇這樣說,他便也就由著她收拾,自己走到書架前翻閱。
雨璇把那本燙手山芋似的筆記本埋進一堆賬本里,又將那些賬本碼得整整齊齊,一摞摞挨排擺到桌角。等收拾利索了,扭轉頭,見蕭韻背對著她,正在書架前捧著一本冊子,卻半天都不翻一下。
他在發獃?她踮起腳尖看他手裡的東西,不覺再次心酸,那是她在給連萍等人講課時親手整理的教材。
蕭韻正在輕輕地撫摸著冊頁上的字跡,筆挺的背影顯得那麼孤獨蕭索,雨璇覺得一股熱意衝到眼底,她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睛,又狠命咬咬下唇。
大約是呼吸聲有些沉重,蕭韻已察覺了,他扭頭望了望,把冊子放了回去。
「可以了嗎?」
雨璇垂著頭回答:「可以了。」
蕭韻走過來坐在連萍的桌案前,又讓雨璇就坐在他對面:「連主管,你來鋪子時間最久,本宮沒記錯的話,鋪子已有半年多不曾收到過假鈔了。今日之事你處理的很好,接下來,本宮想要聽聽你對此事的看法。」
聲音雖然略微沙啞,但已恢復了他一貫的精明敏銳。雨璇心下稍安,她取出那張假鈔,推到蕭韻面前。
紙鈔黏黏的,還帶著絲淡淡的魚腥味兒。
「那個扛一麻袋銅板來存錢的,是個賣魚小販,」雨璇從一旁的小几上取來開戶資料,這是她剛讓高亭準備好的,「從填寫的地址看,這小販的住處在南市區,那裡確實窮人扎堆居住,殿下請看漁貝巷三字,顧名思義,恐怕那裡集中居住的都是漁民。」
「派人去核實。」蕭韻銳利的目光落在那行地址上。
「是。」雨璇又取出一張等同面值的真鈔,把它與那張假鈔並排放在蕭韻面前,「殿下再細看這張假鈔,圖案雖仿照真鈔,但一望而知,畫得很粗糙,邊緣線條都不平滑,是以一下子就讓客人給認了出來。這說明偽造假鈔的人的技術並不高明,還沒有形成氣候……」
蕭韻皺眉看著面前的兩張紙鈔,漸漸地,對方那雙手吸引了他的目光。
從未留意過連萍的手。膚色白皙,十指修長,沒有蓄指甲,沒有塗蔻丹,沒有戴戒指,手腕上也沒有任何裝飾。一雙小手略有肉感,白里泛紅,細膩肌膚下細小的血管透出淡淡的青色。
看起來很舒服,真是溫潤如玉,難怪附庸風雅的文人騷客都喜歡把美人的手叫做「玉手」。
雨璇見蕭韻盯著自己的手看,不禁心裡一沉。她離開了鴻雁山莊就再沒佩戴過什麼手飾,蕭韻送她的那些戒指、鐲子、手鏈之類的,她統統留在了山莊,難不成他對她這樣熟悉,一雙手也能讓他浮想聯翩?
她咳嗽一聲:「殿下?」
蕭韻被這麼一提醒,不得不收斂心神,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假鈔上去。心裡暗暗地嘲諷自己,真是魔怔了,一雙手也能讓他想到雨璇,他確實需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你接著說。」
「是。」雨璇繼續道,「魚販子一連拿進二十五張紙鈔,居然其中就有六張假的,這個比重不可謂不高。假鈔最大面值是一貫錢,也就是只有一兩銀子,偽造者造了假鈔出來,使用群體自然是低收入的老百姓。我們可以在南市區暗暗訪查,把調查面盡量擴大,多收集一些關於假鈔來源的信息,總結偽造團伙的規律。」
「說得好。還有嗎?」
「回殿下,有的。殿下請看,這張假鈔雖然圖案不甚精美,但鈔質和真鈔相比所差無幾,咱們大益對於桑皮紙的使用有著嚴格的限制,等閑百姓如何能尋到貨源,想來偽造者有一些特殊渠道,他們必定認識統管鈔材的禮部官員,或是那些官員的得力屬下等等……」
雨璇說完,見蕭韻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又開始心跳加快。剛才說什麼不合適的話了嗎?這番意思都是按照連萍的表達習慣和語速,而連萍也提過,蕭韻從未和她有過什麼交流,都是直接找金管家或者他在鋪子里的男主管問情況。
難道是她表現得太過懂行?可連萍本來就是她手把手教出來的首席大弟子,對於許多金融現象能有獨特的見解,也很正常啊。
「殿下?」
蕭韻把目光收了回去。看他剛才在想什麼。他竟然想要衝到這個女子面前,在人家臉上尋找有沒有戴面具……
當然是沒有。其實他剛才已經看過她耳下的部分,都是平滑的肌膚,一點痕迹也不見。
不,如果雨璇僥倖從那些劫匪手中逃脫,她怎麼會重新回到這裡?她心裡一定怨恨他,躲他還來不及。
心頭再次滑過痛楚,他啞著嗓子說:「你說得很有道理。最近本宮事情實在是多,清查假鈔一事,就交給你和金管家,你把你剛才說的打算,寫一份計劃給我看,我會轉交給他。」
雨璇怔住。這可怎麼辦!他要她寫計劃書!
「怎麼,有問題?」蕭韻目光一凝,深邃黑眸對上了她。
「……噢,沒有,」雨璇趕緊打馬虎眼,「只是殿下,這計劃書能不能明日交給您?今日還有很多賬務要處理。」
晚上就找連萍,口述給她,讓她代筆。
蕭韻沒有多想。「可以。那你寫兩份,一份明日到本宮府里時直接交給金管家,另一份,你放我書房的書桌上,我回來看。」
「是!」耶,緩兵之計奏效了。
……
深夜,文盛侯府。
龔六小姐驚訝地接過丫頭小珂遞來的信:「小九這次寫了多少啊,這信封厚成這樣。」
小珂幫著她把信封裁開:「沒準兒是說這次三皇子妃生日宴的事兒,您和五少爺都沒去,九姑娘想把新鮮事兒告訴您,下次您參加別的小姐聚會,就不至於茫然無知了。」
「竟敢嘲笑你主子我無知。」龔六小姐笑著啐了小珂一口,將信封里的信紙展開,「喲,我數數,居然寫了四頁紙!」
她仔仔細細地讀完,不禁替九堂妹捏了把冷汗。
小珂覷著自家主子的臉:「姑娘,九姑娘說什麼了,您緊張成這樣兒?」
「可了不得。」龔六小姐把生日宴上那一幕說給小珂,「小九當時就站在禹姑娘身邊,她說那人推禹姑娘的時候,其實她看得可清楚了!但三皇子殿下盤問的時候她早早地回宮了,這事兒回去了也沒敢告訴蕭娘娘。」
小珂捂住了嘴巴。「推人的是誰?」
龔六小姐的聲音低了下去:「二皇子妃的丫頭茹絹!天哪,姚媚蘭出嫁之前我也經常去姚府玩,我怎麼不知道茹絹有這麼大的力氣!」
小珂小聲問:「那三殿下不也沒盤問二皇子妃和她的丫頭?咱們要不要把這事兒告訴給姑爺?」
龔六小姐怒道:「什麼姑爺?!」
「哦……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小珂從沒見自家主子發這麼大脾氣,急忙跪了下來,「奴婢說的是……」
「你起來吧。我知道你的意思。」龔六小姐板著臉,「你是覺得,受傷的人是他妹妹,所以我該把真正的兇手告訴齊子煊?你還嫌我被他害得不夠慘?」
小珂訥訥,忽地發狠道:「那就死都不說,讓他像個沒頭蒼蠅似地跟在三殿下身後找兇手好了!要是一直都找不到,說不定三殿下就革了他的職,反正他丟了大理寺的職務,還可以繼續做駙馬都尉!」
龔六小姐哭笑不得:「他上頭還有上峰呢,你以為三殿下哪有那麼大的權力。好了,以後不要再提到姓齊的,我不想聽那個字!」
「奴婢知錯啦。」
卧房外,齊震像一根石柱一般立在角落,龔六小姐每說一句話,他便顫抖一下,待到後來,房內熄了燈,漸漸不再有聲息,他才暗嘆一聲,足尖輕點,越過院牆遠遠離開。
為什麼失去之後才讓他發現她的美好與珍貴?為什麼失去之後他才知道他心裡那個人已變成了她?他和邱若璨的婚期一天天地臨近,而他滿身滿心的疲憊,根本不想見這位尊貴的漣華公主,更不想聽關於婚事籌備進展的稟報。
每天晚上,但凡有空閑,腿腳便不聽使喚地將他帶到侯府。他悄悄潛入龔六小姐的院落偷聽她說話,雖然見不到本人,但聽聽她活潑清脆的聲音,他便有極大的滿足感。
邊走邊苦笑,雨璇曾說過智商高情商低的話,看來他就是這種人。
雨璇,她到底去了哪裡呢?這個和妹妹長得一摸一樣的女孩,不會有事吧?
經過一片陌生矮小的民宅,齊震邊走邊詫異,他胡思亂想的,這是跑到哪了。
眼前是一個狹窄的巷子,巷子口停了一輛馬車,借著清冷的月光,齊震認出那是如夢軒的馬車。
不會吧,這邊一看就是窮人居住的地方,如夢軒的姑娘來這裡做什麼。
巷子深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齊震左右看看,閃身躲到一棵大樹後面。
來的人是一男一女,邊走邊小聲說話,以他的耳力自然聽了個清楚。
「我說你也真行,表現那麼能幹做什麼,現在傻眼了吧,他讓你寫什麼勞什子的計劃書,你只好偷偷摸摸來找阿萍!」
這是昭睿的聲音,齊震心中一凜,他和昭睿是多年朋友了,不可能聽錯。
女子沮喪地說:「好啦,昭睿哥,你就少數落我幾句。我已經後悔死了,可這事兒只能怪我運氣不好,我哪裡知道他今天去了借貸設呢,而且又這麼巧,有人拿了假鈔過來,偏偏還讓別的客人發現了,鬧得不可開交。」
女子的聲音齊震也辨認出來了,似乎是連萍,但她說話的語氣有些奇怪。而且,聽昭睿的意思,連萍來找阿萍,這是怎麼回事?
「笨丫頭。還算你聰明,知道用小雕傳信給我,沒有自己急吼吼跑來找阿萍。晚上真的不安全,到處都是順天府巡邏的兵丁,那位三殿下還沒有死心吶。」
「別再說他了……」
齊震聽著聽著,不覺恍然大悟。
這是雨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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