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擠兌
回去的路上,儘管車夫將車子趕得飛快,雨璇還是心急如焚,聲音尖利地催促車夫快點再快點,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去。
她最擔心的事情,想不到這麼快就發生了。
大批百姓突然來取錢!
她讀過太多因為遭遇擠兌而倒閉的銀行案例了,對於銀行來說,不管原因是什麼,擠兌是最可怕、最致命的事情。
百姓存錢過來,鋪子將這些錢放貸放出去,才會有盈利。她的銀錢鋪子貸款業務迎來了井噴式的爆發,多數錢都在借錢的人手裡,現在存錢的人卻過來,集體跟她要錢,讓她拿什麼給人家!
……
到了丹鳳大街,離鋪子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可是馬車已經開不過去了,密密匝匝的人群擠滿了大街,比元宵節還熱鬧。
雨璇下了車,急急忙忙地朝鋪子那邊擠。邊擠邊留心聽,這才發現,周圍的人都是排隊的,而這隊伍就是從她的銀錢鋪子那裡排出來的!
臨風閣。
小七風風火火地衝進密室,把一封信呈給一直等候的蕭韻。
蕭韻看完,一把揉皺了信紙,人也站起來,在已收拾乾淨的房內來回踱步。
「主子?」小七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你去天幽峰的時候,可曾注意過什麼端倪?」蕭韻將那團揉皺的信紙遞給他。
小七接過來看了,頓時臉色發白。
「病危……這……屬下不曾留意。」
他額頭直冒汗。主子重情義,何況那個人雖然千百般對不起主子,到底身份不一般,眼下作此要求,主子再生氣,應該還是會答應的。
「只是眼下,欒大夫不在京城,要到哪裡去找她呢?她又恁般古怪,必須要您親自去請,難道您要現在出京?您的婚事……」
小七不知不覺就將心中的顧慮說了出來。
蕭韻握緊拳頭,小七看出來,他的主子憤怒中漸漸浮起一絲無奈,不禁嘆惋。憑經驗,這是要妥協了。
「畢竟,他手中還握有……」蕭韻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也沒人能聽懂。
「我儘快趕回,銀錢鋪子那邊事情正多,你告訴姑娘……」
蕭韻正在吩咐,忽然房內響起了一陣鈴聲。他急忙走到窗前,打開窗子,一隻灰色的鴿子飛了進來。
蕭韻取下鴿子腿上系著的小竹管,展開裡面的小紙條,他的臉色變了。
他幾乎要立即就跳窗而下,小七一把拉住了他。
「主子,天幽峰那邊怎麼辦?信上不是說人可能……活不過三天……」
蕭韻站住,兩道刀鋒般的劍眉擰成了一團。
……
丹鳳大街。
雨璇費力地推開人潮往鋪子方向走,聽見前面傳來一陣怒喝聲,似乎爆發了什麼衝突。她覺得十有八九是大堂那邊,便瘋了一樣地朝那裡擠。忽然一個人從斜刺里鑽出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
「小紅!」
小紅死死拉住她:「姑娘,奴婢可算找到您了,一直守在這邊就是怕您知道了急著回來。您千萬別過去,大家都快發瘋了,特別可怕,您要是過去了非被他們撕了不可!」
小紅一臉的汗,連髮髻都擠散了,真是個護主的好丫頭。可是情況緊急,要她怎麼呆得住!
「我得去看看情況有多嚴重!小紅,你,你放開……」雨璇死命掙脫,可是小丫頭索性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讓她無法前進。
然而兩人掙扎之間,身後湧來大批聞訊而至的百姓,個個著急忙慌地向前擠,她們身不由己地被人潮推搡著來到了鋪子里。
業務辦理大廳滿滿當當都是人,個個神情憤怒,不少人質問櫃檯后的幾個小姑娘:「為什麼不能取?我拿我自己的錢難道不行嗎?」
「大叔,您存的銀子還沒到期,現在取出來的話就不能享受高利息,只能按活期算了,而活期利率非常低……」
連萍的聲音已經嘶啞,不知道對多少人說了這樣的話。
「活期就活期,我只要活的不要死的!」那人身後另一人喊道。
更多的人也喊:「對,我們不要高利息了,現在就把錢拿出來!」
「都說你們拿了錢就再也不給了,我們的銀子都是血汗錢,不能讓你們就這麼給吞了!」
連萍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嘶啞著嗓子分辯道:「誰說我們不給取,到期就會連本帶利一起給您取走的啊!」
「到期?大伙兒誰沒存一年以上,最長的五年哩,誰知道你們到了那個什麼期限的時候,鋪子還在不在啊!」
嚷嚷「只要活的不要死的」那人彷彿義憤填膺地說。已是春天了,這人還穿著露了棉花的破夾襖,看起來像吃不飽飯的窮人。
旁邊的人立即紛紛回應。
「對對!引誘我們存銀時說得天花亂墜的,凈哄著大伙兒存幾年以上的,誰也沒到期過!」
雨璇擠在人群里,肺都快要氣炸了。這些人存的時候明明是自己挑了利率最高、存期最長的存款產品,現在又這樣說!也不知受了誰的蠱惑。
「我們才、才沒有哄您,是您自己挑的這款產品……」
連萍大約是說話說得太多,嗓子徹底發不出聲音了。最小的連露見狀話音顫抖地分辯,可還沒說完就被一個大嗓門給打斷了。
「我也不管那麼多,只問一句:我的定期不打算存了,這什麼高利息也不要了,現在給我把死的變活的,你們鋪子還給不給本錢了?!」又是那個破夾襖。
怎麼只有四個小姑娘,唐溫祥他們哪兒去了?雨璇四下里張望,但周圍都是人,看不到他們的影子。
這時連萍她們已經被憤怒的眾人問得啞口無言。大家看了,更是覺得那傳言絕非空穴來風,一時之間個個怒氣騰騰。
有人狠命地拍那琉璃窗,嘴裡不住地說著:「還我銀子!還我銀子!」
還有人見琉璃窗牢固,拍不破,竟然鑽出人堆去,在外面尋了石子兒,打算朝窗子里扔。
四個小姑娘被嚇得眼淚都掉了下來,見眾人這架勢,只差沒有縮成一團了。
雨璇再也忍不住了。她是老闆啊!把做不了主的小員工推出去,怎麼能這麼沒擔當!她掙不過小紅,情急之下大喊一聲:「都住手!」
聲音尖銳,穿破了層層人浪,終於攻擊的人停了一停。
「我是老闆!有事沖我來!」雨璇繼續喝道。
說著兩手用力,硬是推開潮水也似的人群,擠到櫃檯的琉璃窗前。
有不少人認得雨璇扮的老闆,見她總算冒出來,雙眼噴火地就往她面前沖。
「東家可算來了,正好!」
「趕快給大伙兒退銀子!」
「現在就退,少一分也不行!」
「不退我們就不走了,就在你們鋪子里待著,吃在鋪子里,睡在鋪子里,看誰敢攆人!」
破夾襖這話一出,更多人點頭響應。
「就是就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再不濟,就告到官府去!」
雨璇深吸一口氣,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來,對眾人說:「各位大爺大叔,大伙兒的話,剛才我都聽到了。不知你們聽了什麼信兒,覺得我們鋪子凈干那圈錢的缺德事兒。我們現在也不好替自己辯解。」
「那是因為你們還沒來得及走人,就被大伙兒發現了。」
又是破夾襖。他話音一落,人聲又嘈雜起來,蓋住了雨璇接下來的聲音。
「廢話少說,趕緊給錢!」
「把錢還我們,就相信你們是清白的。」
「不退錢就去告官!」
「順天府要是幫著欺負我們這些窮人,咱們還可去告御狀!」破夾襖激憤地說。
「對,告御狀!」無數個聲音大喊大叫,雨璇被震得腦子嗡嗡響,再要說什麼,卻被鼎沸的人聲蓋住了。
她本就累了大半天,現在急火攻心,又讓這些紅了眼的儲戶這麼一嚷嚷,身子開始搖搖欲墜。
忽然一雙有力的大手從身後扶住了她。
「蕭韻!」
她幾乎要掉下淚來,下人當時稟報的時候說哪裡都找不到二當家,她還以為他又去了外地。
「我來晚了,對不起。」蕭韻在她耳邊悄聲道,「我留意過了,有專門煽動的。用不用我讓人去把他們修理了?」
雨璇急忙搖頭。「千萬別!那樣我們就坐實了壞名聲!我寧可現在吃點嘴頭上的虧。」
不管情況如何糟糕,有他在,她又覺得充滿了力量。
蕭韻動了內力清叱一聲,喝道:「想退銀子就聽我們東家說!」
大家終於安靜下來。
「大爺大叔們,」雨璇說,「我只有一句話。你們非要退錢,我們不攔著。」
「那感情好,這便開始吧……」十幾個聲音說。
蕭韻再清叱一聲,將那些雜音壓了下去。
雨璇接著道:「只是我也不瞞大伙兒。為了安全,這銀子都存在錢莊,鋪子里也就保留一點日常零用,瞅大伙兒剛才這陣勢,鋪子應是已將這些零用給各位兌完了。」
短暫的靜默后,破夾襖又發話了:「那還不趕緊去錢莊取!不會是連錢莊那兒的銀子也沒了吧?」
眾人又紛紛附和。
要說煽動的人,破夾襖是頭一個。就不知道他是誰派來的。
「大爺大叔,你們別著急,聽我說。」雨璇高聲喊,「錢莊的規矩大家都懂吧?提取存的錢,超過一萬兩的現銀,就得提前幾天打招呼,好讓人家去準備。」
又是沉默。對啊,錢莊可不是普通的鋪子,門口一群彪形大漢守著,還有惡狗兇巴巴吐著舌頭,圍攻起來可不像在借貸社鋪子里撒潑這樣容易。
「那是你們的事。」破夾襖冷笑道,「我們不管,見不著銀子我們就不走了!」
立馬一堆人附和。
看著這個帶頭鬧事的無賴,真是殺他的心都有。
「這位大哥,」雨璇細聲慢語道,「真是對不住,讓您這麼著急。」
「哼!少來。」破夾襖挺起了胸膛,展示著一身的補丁片兒,彷彿展示勝利的旗幟一般。
「既然您這麼急著用錢,就先給您取好不好?我這身上怎麼也還有些散碎銀兩。」雨璇在袖子里摸來摸去。
破夾襖沒料到對方把焦點轉移到自己身上,不由轉著眼珠子想應對之辭,但雨璇立即又做出好像突然想起來的樣子問:「大哥,我差點忘了,您的戶帖和存摺可帶了?我好讓裡面小姑娘給您兌銀子!」
「……」破夾襖失語了。
准有問題!
雨璇心下冷笑,緊接著說:「哎呀?是不是沒帶?那可不成啊,這空口無憑,還真不能您說多少就是多少。咱們鋪子里的銀子都不是我的,而是大傢伙兒的。給您取多了,那別的大爺大叔能取的銀子可就少了!」
破夾襖答不上話來,雨璇又溫和地說:「要不,您看您是不是先回去把這兩樣東西拿過來?放心,您先在我這裡報上您的名字和打算取的錢數兒,我給您記著,呆會兒您來了,一準優先給您辦理。」
她向櫃檯裡面示意,連萍急忙拿了紙筆遞過來。
「大哥,您的名字?」雨璇手持蘸飽墨汁的筆,心平氣和地問他。
後面的人不耐煩,紛紛催促:「怎麼啞了?快點說啊!」
破夾襖一急想出點詞兒來,忙大聲喊:「父老鄉親們,他們這是緩兵之計!把我們哄走了,他們好卷銀子跑路!」
「哄誰了?」蕭韻在一邊涼涼地說,「嚷嚷得最響的不就一個你?既然大哥你急成這樣,其他人都緩一緩,等著先給你取銀子,行不行?」
「您且放心家去拿,這麼多大爺大叔守著呢,我們一個也走不了。」雨璇緊跟著說。
「我、我不著急……」
「哎呀,這怎麼行呢?您的錢都是來之不易的血汗錢,剛才您都說什麼『只要活的不要死的』了,連高額利息您都要放棄了,一兩銀子存一年有二十四文呢,活期一年只得一文,寧可只要一文錢也不要二十四文,可見您是多麼著急用錢。」
雨璇一臉焦急,旁人看來,她的確是在為破夾襖打算。
「別客氣了大哥,您必是家裡有事急著用錢,這鄉里鄉親的我怎好讓您為難?肯定最先將就您!」
「我、我是說你們騙大伙兒的錢,你別想收買我!」破夾襖臉紅脖子粗地喊道,想將焦點再轉移回去。
「這是怎的說?難道您不要自己的銀子了?」雨璇把「自己的」三個字咬得很重。
「我……」
「還是,」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您在咱們鋪子里,根本就沒存錢?」
「……」
「我就說呢,大哥連個名字也不肯留。」蕭韻似乎隨口嘀咕,但周圍的人都聽得極其清楚。
「誰、誰說我沒存的?我這就趕回家去拿戶帖和存摺!」破夾襖狼狽地說,伸手指著雨璇和蕭韻,「你們這幫人,也都給我老實點兒!敢跑路,大傢伙兒饒不了你們!」
丟下這句話,他就鑽人堆里不見了。
就有人竊竊私語,說什麼這人看著眼生之類的。
「大爺大叔們,」雨璇平靜地說,「我說了給各位退銀子,一定會退的。」
「但是有一件,錢莊的規矩在那放著,我頂多每天給大伙兒退一萬兩銀子。這樣就得有個先後順序。」
「所以我提議,按照各位存錢的日期來排。先存錢的人,先取。大爺大叔們看這樣可好?」
「另外,我把話說在前面。各位存銀的時候雖然定了利率,現在既然自願轉為活期,就只能按活期給利息了。就是每兩銀子一文錢的利息。」
大家靜默。
「如果大家沒有意見的話,就開始在我這裡登記吧。要把戶帖和存摺都帶來。沒帶又不放心的,可以一半人回去拿,另一半人盯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