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魚死網破
高太后神色有一瞬的微變,只是稍縱即逝,連元邑都沒能瞧個真切出來。
可是眼下看她這樣……
元邑的眉峰一直沒舒展下來。
看她這幅樣子,大約是從沒有一天是對他有過愧疚之情的了。
他一時又覺得心下十分難受。
整整十二年,居然連一天的感情都不曾有過。
他冷了面色:「太后一生無子,只得朕一個,養於膝下,可是整整十二年過去,到今日,太后仍舊——無子!」
話到後來,他便咬重了話音。
無子,喪夫,這樣的人生,無疑是失敗的。
儘管高太后曾位高權重,哪怕她曾一手遮天,可是一切光芒萬丈的曾經,也都無法掩蓋住,她這樣失敗的人生。
高太后立時便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沒辦法否認,在她這一生之中,從前也奢求過夫君疼愛,可是到了再後來,她就不再想這些了。
其實仔細想一想,她也不大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瘋狂的追求權力,那種近乎於偏執的欲.望,叫她自己都感到害怕。
而先帝,大約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先帝不願意再親近她,是一點也不願意的。
她想要大權在握,就只能從新帝的身上去著手。
念及此處,高太后合了合眼,掩蓋掉了眸中所有的情緒:「無子,便無子吧。皇帝,孤曾撫養你十二年,你對孤,不是也沒有情分嗎?」她說完了,冷笑一嗓子,「咱們兩個,誰也不必說誰了。孤只問你,如今打算怎麼樣?」
她都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元邑便知道,再與她計較過去,也沒有任何的意義了。
慶幸的是,他也從來就沒有在高太后的身上抱有任何的希望。
她問他,如今打算怎麼樣嗎?
元邑面色舒緩下來,似笑非笑的盯著她:「太后是胸中有溝.壑的人,都到了這時候,咱們母子之間,像這樣心平氣和的聊一聊的時候,大約也不會再有了,不如太後來猜一猜,朕會怎麼做?」
「徹底剷除高家,廢后,扶立衛氏。你的心思,又能瞞得過誰呢?」高太后不屑似的嗤了一回,卻又反手指了指自己,「那孤呢?孤想知道的,是你打算如何安置孤。」
她用了安置而非處置,是料定了元邑不敢對她再下黑手,這樣不孝的罪名,他還是不敢輕易擔當的,只要能斷了她在朝堂上所有的後路,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又何必非要置她於死地呢?
而事實上,元邑的確也是這樣想的,在他眼中,從沒有真的想過要高太後身死。
此時他冷靜下來,細細的想了一陣子:「京郊叫高家侵佔了的那片地,朕明日早朝之時會下一道旨意,令工部建行宮一座,等行宮建成時,太后就搬過去頤養天年吧。」
京郊的那塊兒地?
高太后心下想了會兒,那地方要說起來,也算是個不錯的去處,況且這一年下來,因叫高家佔了地方,那塊兒便再少有人至,要起行宮,用來頤養……
她吸了口氣:「看樣子,皇帝的確是盤算了許久了,大約是從年前起嗎?年前時,你知道了高家侵地一事,且還拿住了一個人命官司,從那時候起,你開始想著如何利用起這件事,扳倒高家,扳倒我,甚至想到了,要把那塊兒地,留給孤,從今後將孤拘在那裡,你也算是好手段。」
她咂舌須臾,做出了一副沉思狀:「那塊兒地,年前就已經激起了民憤民怨,你如今敢起行宮?」
「這一點,自然不必太后操心勞神了。」元邑勾了勾唇角,揚了一抹笑出來,「朕想過了,那塊兒地方,但凡年前因高贊之侵地一案鬧出了人命的人家,朝廷全都養起來,每月每戶二兩銀子,戶部每半年把這筆賬目謄錄出來,朕會親自過目。至於家裡頭沒有鬧出人命的,這回朝廷算是把那塊兒地正式徵用的,每戶補給五十兩,家中若有男丁,能夠用以勞工的,就入了工部的名單,修建行宮,每月按朝廷所給的俸祿拿銀子」
高太后這回是愣住了的。
她的確很是吃驚,在不知不覺之中,元邑竟成長得這樣快。
他如今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也確實是個賢君明主的姿態。
不管他是不是從年前就開始安排這次的事,至少在京郊那塊兒地的處理上,他做的一切,都叫她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如果此時把那塊地還給農戶們,在高家已經大廈傾頹且高贊之身敗名裂之時,他還這樣做,未免會叫朝臣心寒——難道說,高家已經落得如此境地時,皇帝便這樣手下不留情,連最後的一點兒臉面,也要敗光了不成嗎?
可要是絲毫不作為,就任由那塊地沒了著落,案子也不料理,那在百姓的心裏面,他也必定不是個好皇帝。
如今這樣,兩全其美。
地慌了一年,再用以農耕,也是個要耗費時間人力的事兒,且還要盡心的去照看著,要這麼說來,還不如叫朝廷徵用了,每家每戶還能落些銀子,又有了活計可做,至少不會引起民憤。
她吞了口水:「皇帝的安排,果真是妙極,朝堂之上,孤也再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這十二年來,你長成了一頭狼,孤卻一向還對你存了寬容的心,若早知有今日……」
「沒有早知今日!」元邑也不知是如何,叫高太后一句話激怒了似的,騰地站起身來,「不是常說,成王敗寇嗎?朕知道父皇當年也是殺伐起來的,太后在朕年少時也曾教導過這四個字,今日,太后卻不敢認了嗎?」
「認,沒什麼不敢認下來的。」高太後仰了一回臉,卻只是淡淡然的掃了元邑一眼,便不願再看他一般,挪開了眼去。
元邑見是如此,便長出一口氣,也好似不願再與她多說什麼,腳踢了踢下擺,轉了個身,提步就要走。
「皇帝。」
高太后卻在此時揚聲叫住了他。
他本來大可以邁開腿不停留,只是高太后的語氣顯得頗為沉重,他下意識的便收住了腳步,回過頭,側目看了她半天,一言不發的。
高太后倏爾笑了。
她以往不是這樣的人,或是沉重,或是肅容。
總之在元邑的印象里,高太后是個很少笑的人。
他曾經想過,先帝偏愛徐娘娘,應該是愛極了徐娘娘那個人,或是那樣的人。
柔婉,順和,良恭。
只是不管怎麼說,都絕非高太后這樣的。
她年輕時便是專擅蠻橫之輩,又少有笑顏,叫人如何喜歡的起來呢?
可是這會兒,氣氛雖算不上是劍拔弩張的,可卻絕不是一派和諧的,她卻笑了。
且這樣的笑……
他見過了太多的笑裡藏刀,卻從沒有高太后這樣陰沉。
他恍然之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數九寒冬的天氣里,那種刺骨的冰涼,叫人感到窒息的,想要掙扎,卻又無法求救的。
元邑在很多年後回想這一日壽康宮中的情形時,都不免要打個冷顫。
他從不是個膽怯懦弱的人,唯有今次,與高太后對視的這一眼,令他終生都難以忘懷。
他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懷疑過,究竟是不是常年受高太后的壓迫,已經成了一種慣性?
元邑站在那裡,沒有動作,也沒有言聲,只是抿緊了唇角,看著高太后,目不轉睛的。
「你不是,一直都想把衛玉容藏在身後嗎?」高太后沖著他高高的挑眉,「孤還記得,太皇太后叫她在慈寧宮中一住那麼久,正好就是避開了先皇后被廢的那段日子,你們啊——」她尾音上挑著,「司馬昭之心,還怎麼瞞得住呢?」
她為什麼會突然又提起容娘?這件事情,她早就有了猜測,且當日說起之時,他反應過於激烈,以至於連老祖宗都責備過他,不該那樣失了分寸。
高太后是個聰慧的,不需要細想,都能抿出來他待容娘的不同。
她都知道了,他其實有些害怕,可是如今也不必要這樣提心弔膽,至少他有能力護得住容娘了。
可是今夜……今夜她好端端的,怎麼會又提起容娘的事情?
元邑下意識的蹙起了眉來,皺的很緊的:「太后什麼意思?」
高太后晃了晃脖子,又壓了壓鬢邊:「你們想瞞著,孤又怎會叫你們如了意呢?」
「你做了什麼!」元邑幾乎是一步邁上前去的,若非他心中尚有一絲理智尚存,此時高太后的衣襟怕早就叫他攥在手心兒里了。
他就說有什麼是他忽略了的。
這些日子以來,高令儀得了后位,可是後宮之中,一直都是風平浪靜的。
高太後知道了容娘的與眾不同,卻真的什麼都沒做?就因為高令儀得了后位,她就這樣收斂起心性了不成?
不對——元邑猛然一僵。
這絕不是高太后的行事與作風!
「你對容娘,做了什麼?」他語氣森然的,「高令儀正位中宮之後,你絕不會放任容娘安逸,那你應該……」
「皇帝可真是關心則亂啊。」高太后呵笑了一嗓子,「若不是她,你大約能猜得出來的。長春宮啊——」她拖長了尾音,「長春宮多少年來都替她擋在了前頭,孤既知道了此事,自然心疼她,年紀輕輕的,叫皇帝這樣算計了,這些年來又不知惹了多少人嫉妒,到這時候,孤豈能不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呢?」
「你——」元邑大吃一驚。
他真的是大意了,其實該日夜不分的盯著壽康宮的。
可是他卻也在一瞬間明白了過來。
怪不得前陣子徐明惠的行為那樣反常,且他還記得,燕雲被趕走的時候,不過是因為一件極小的事情。
他那時候還想過,大約的確是阿姊小題大做了。
只是今夜聽了高太后的話后再來回想,只怕……
他眸色暗了暗。
只怕徐明惠是將阿姊一併利用了。
她想處置了燕雲,卻又怕他看出端倪來,所以叫人去請了阿姊,又叫出雲做了一場戲,惹得阿姊動了肝火,非叫囂著把燕雲趕出了長春宮去。
那之後呢?她可能從沒想過,阿姊會跑到乾清宮與他訴苦,替她訴苦,而他那時還願意逢場作戲,便徑直的往長春宮而去,要看一看她。
那時的徐明惠,大概是沒法子收拾好情緒見他,所以乾脆閉門不見。
原來,她是已經知道了一切,所以才會有這些事情的發生。
他這陣子以來,一直忙著今夜大宴的事情,總之是諸事繁多,竟然這樣就輕易忽略了……
他深吸一口氣:「你便非要攪的朝堂大亂,後宮大亂,才甘心是嗎?」
徐明惠絕非善類,這是他早有的認知,在他不知道的這些天里,還不知道她盤算了什麼。
如果她真的要對容娘做出什麼事,他大約是沒法子放過她的。
可是她身後是徐家……
徐明惠和容娘之間,矛盾早晚要爆發,卻絕非此時。
高太后的所作所為,又哪裡是為了這大陳江山好?
果然,高太后冷笑了一聲:「孤這一生,最恨的,是姓徐的,其次,就是慶都。」
她記得徐氏帶給她的羞辱,也絕不會忘了慶都在春風得意的那幾年,是怎麼對待她的。
她一個正宮皇后,人前人後又是那樣高高在上的,卻願意放下身段去親近慶都。
可是慶都又做了什麼?
高太后合了合眼:「慶都從前就親近徐氏,從不曾把我放在眼裡。皇帝,如果沒有今天的事,孤還能幫你穩住這個朝局穩定,但是如今,你既不給高家留活路,那就等著徐衛兩家,纏鬥起來吧。」
元邑咬緊了牙關,幾乎要咬碎了一口銀牙。
高太后實在太過於可恨!
「你……」
然而他待要再呵斥之時,門外春喜明顯帶著慌張的聲音飄進了殿內來:「主子,萬歲,不好了,承乾宮出事了。」
元邑心中轟的一聲,瞳孔驀然放大了。
承乾宮出事了,定妃,出事了!
他再顧不上同高太后說那麼多,一撩下擺,拔腳就走。
高太后看著他的背影,陰惻惻的笑著,卻只是揚聲**喜:「且來服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