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下場
徐明惠始終冷眼看著,此事,實在是大為出乎她的意料。
只不過……
只不過方才衛玉容和蕭燕華兩個人的交頭接耳,她卻是看在眼裡的。
看這個樣子,衛家和蕭家,果然是同一個鼻孔出氣的了。
而至於為什麼她的父親會站出來再踩上高家一腳,她不必多想,也能明白。
高令儀這人可真是有意思。
高太后那樣的態度,擺明了是不會再起身撈高家。
她雖然也覺得困頓不解,可是不難想到的是,元邑這次下了很大一番功夫,鎮住了高太后。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高令儀居然還敢喊冤叫屈,叫還高家一個公道?
難道說,高家在宮外做的那些事,高太后在宮裡舍設的那些計,她全都不知情不成?
這話,怕是誰都不會信。
於是她冷笑了一聲:「皇後娘娘說要一個公道,便是說國公爺血口噴人了?」
高令儀面色一僵。
待她要呵斥出聲時,高太后卻先揚聲叫了一聲高卿。
因聽見了這一嗓子,高令儀懸著的一顆心,立時放回了肚子里去。
連一旁的元邑也是下意識的擰緊眉頭,總不成,高太后真的還敢……
高贊之的眼中閃過一絲快意,忙應了聲:「臣在。」
「你,可知罪?」
高太后說這話時,似乎很是艱難,因一向雷厲風行的人,此時卻沒了往日的那種氣勢。
她幾乎是無奈的,帶著滿腹悵然的,說出了這句話來。
此言一出,高贊之便是腳下一軟,撲通一聲,跪倒了地上去:「太后,臣……」
高太后一揚手:「事情究竟是如何的,你自己心裡有數。今日大宴,若然真叫肅國公把證據擺上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我高家子弟,也絕沒有敢做不敢認的。」
「太后,父親他……」高令儀一時急了,竟提著朝服下擺處,就站起了身來。
高太后眼風一冷,橫著掃過去,剜了她一眼:「你安生給我住嘴!」
高令儀覺得委屈,心下更多的,卻是不解。
這究竟是怎麼了?姑母又是怎麼了?
侵佔土地,草菅人命,左右朝堂。
這樁樁件件,於父兄而言,都是大罪。
輕則流放,重則……
她呼吸一窒,重則滿門抄斬,都不為過,不過是看如何發落了而已。
……
集英殿上的一場鬧劇,最終以高贊之並高銘、高祿三人的罷官流放而收了場,連帶著張清也被當殿就奪去了兵權,餘下該發落的,元邑一概都沒有再提,只說待第二日上朝,再做定論。
殿中都是聰明人,更有明白內情的。
這樣的情勢下,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呢?
高家今日,大約是著了這位萬歲爺的道兒了,連高太后都一時之間沒了主意,毫無還手的能力,只能順著萬歲爺,看著高氏一族,在這一朝一夕之間,大起大落。
出了一位繼后,卻免官流放被罷出了朝堂。
高太后,將來還能指望誰?
一場原本喜慶又華貴的大宴,草草的就散了。
元邑從集英殿離開的時候,臉色還是鐵青的。
高令儀提著朝服下擺,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
李良本來想勸阻兩句,如今主子在氣頭上,皇後娘娘這樣緊跟著,不要說為高家求情了,只怕連自己都要賠進去。
只是他話剛到了嘴邊,元邑那裡便是腳步一頓:「皇后,你跟朕來,朕有話要與你說。」
他聲音不高不低,卻足以殿內眾人聽得分明。
從今夜過後,大陳江山,才真正回到了這位萬歲的手中去。
他隱忍多年,終於,成了真正的天下主了!
高令儀身形一頓,回過頭來,看了看高太后,卻只見高太后雙目緊閉,面色說不出的難看,她一橫心,忙又跟上了元邑的腳步而去。
李良被留在了集英殿內,領著宮人們給這些個宗親勛貴引路出宮,自另有一隊人馬,在李良的安排下,進得殿中而來,押著高贊之等三人又匆匆離去不提。
那頭衛玉容她們緩緩起身,先是目送著高太后出殿離開,她才長松下一口氣來。
蕭燕華就站在她身側,一扭頭,看向她:「今夜過後,你可順心遂意了。」
衛玉容一怔:「你……」
「你還想,瞞我到幾時?」
蕭燕華語氣森然,說不出的清冷。
她不是傻子,更不是瞎子,在關切祖父之餘,這殿中眾人的神色與舉動,她自然也是要打量的。
徐明惠的反應,顯然對今夜大宴上將會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
這一切,不是太奇怪了嗎?
那日與元邑一起來勸她的,不是徐明惠,她本以為是為著衛玉容與她關係不同。
可是之後的幾日之中,也未曾見到元邑往長春宮去。
至於徐明惠自己……她倒好像更願意拉著元清逛逛園子,都沒有踏足乾清宮一步。
彼時她便已經隱約感到不對,到了今天,她才徹底的醒過神來。
什麼珍而重之!
倘或珍而重之的那個人,果真是徐明惠,又哪裡輪得到衛國公府出這個頭,哪裡輪得到衛玉容同元邑比肩而立。
珍而重之,又豈知不是貞而重之。
她被利用,還要從頭被欺騙著,這邊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嗎?
徐明惠緩步踱至她二人身側來,陰惻惻的盯了一回衛玉容:「貴妃娘娘好手段,慶妃說的,也是我想同娘娘說的,打今日後,娘娘,便是這宮中第一人了。」
衛玉容立時倒吸了一口氣。
果然,徐明惠早已察覺出端倪來了。
……
高令儀一路跟著元邑入了乾清宮中,元邑又屏退左右,自顧自的往寶座上而去,一撩下擺,施施然落了座。
「萬歲——」高令儀神色慌張,語氣也很是急切,她急於替父兄開脫,卻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
元邑深吸一口氣:「令儀,你坐下說話吧。」
他叫令儀,而非皇后,高令儀喉嚨一緊,發覺自己好像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她懵懵懂懂一般,挪了挪身子,往旁邊坐過去。
只是甫一碰到那張官帽椅,她便渾身一震,騰地又站起身來:「萬歲,父兄是……」
「他們不是冤枉的,連太后,都不是冤枉的。」元邑眉目間一片清冷,「朕不願太后遺臭萬年,所以今日大宴之上,當著宗親,並不將太后所做之事,一一揭露。令儀,叫你來,是要跟你把話說清楚,不是讓你來喊冤的。在朕的面前,高家,還有太后——」他拖長尾音,愈發有力,話語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永遠都不冤。」
高令儀瞳孔驀然放大,一時站不穩,手一扶,撐在了官帽椅的扶手之上:「您……您說什麼?」
「你真的不知嗎?」元邑面色越發難看起來,「先皇后是怎麼被廢的,又是因何自縊的,皇后,你還敢裝糊塗?」
沒了情分,就什麼也沒有了。
高令儀覺得心下空了一大片。
她年少時得意,總容易忘形。
那年元邑毫不遮掩的表達出對徐明惠的愛慕時,她覺得,這輩子,徐明惠都是她的敵人。
從她懂事起,她就認定了,元邑身側,只能有她,也只會有她。
今夜,她心愿得償,成了他的皇后,名正言順的皇后。
縱使是繼后又如何?這個位置,她再不會挪讓出來,叫任何人搶走了。
可是突然之間,風雲變幻,僅僅是朝夕之間而已,就生出這麼多的變數來。
高家大廈傾頹,父兄罷官流放,連姑母,都不能再為她撐起頭頂上的這片天。
高令儀一時失了聲,好半天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來:「您不能……萬歲,您不能這麼對高家,不能這麼對我……」
「朕知道,你大約,是無辜的那一個,可是皇后,先後無不無辜?永平她們幾個,又無不無辜呢?」元邑漸漸的平復下來,聲音放輕了些許,「先後是因你而死,鄭恪也是因你而死。皇后啊,太后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叫你有今日。朕予你一個后位,還她十二年的教養之恩,從此後,兩不相欠。她做過的,高家做過的,朕會一一清算,你最好……心裡有數吧。」
心裡有數?
有什麼數?
沒了高家的高令儀,沒了高太后的高令儀,她能夠在皇后之位,待幾天?
高令儀一輩子活了個懵懂無知,到了此時,卻有些品出味兒來。
她眨巴幾下眼,倏爾失聲嗤笑:「您是說,再過些日子,等高家被您徹底清算了,等姑母徹底沒法子翻身了,我的皇后,就做到頭了,是嗎?您是叫我心裡,有這個數嗎?」
元邑眯了眯眼:「你覺得,你堪當母儀天下嗎?」
是啊,她是不配的。
在元邑的眼裡,哪怕是蕭燕華,都比她有資格。
其實並不是說,她這個人有多壞,可是,誰叫她是高家嫡女呢。
說什麼十二年的教養之恩,元邑若不是恨透了姑母,又怎麼會有今天這一出?
被送回翊坤宮的時候,高令儀腦海中,還是一片空白的。
她想到了死,可是不甘心。
她若就這樣死了,豈不是比董善瑤更加不如了嗎?
董善瑤好歹生了三個女兒,留下了子嗣,且無論過去多少年,她都會在元邑的心裡有一席之地。
說不定……
說不定再過些年,等元邑徹底的穩定住朝堂局勢時,還會還她一個皇后之尊,把她的棺槨,再從江南移回來,給她這份身後榮光。
可是她高令儀有什麼?什麼都沒有了。
高令儀下了鳳輦,反手摸了摸頭頂的九鳳冠。
這把九鳳冠,她等了十幾年,好不容易等到了,卻也是盡頭。
今夜本該算是她與元邑大婚之夜,翊坤殿中必定紅燭燃著,她其實不大願意瞧見的。
然而高令儀還沒進得宮門,就先頓住了腳步。
那裡,站著一個人。
夜色漸濃,可那人朝服未褪,背著身站在那裡。
她一眼認出來,撐著氣勢:「昭妃,你在這裡做什麼?」
徐明惠聽見了聲音,緩緩回過頭來:「皇後娘娘不請我進去坐一坐嗎?」
高令儀眼一眯,察覺到她絲毫沒有端禮的意思,原本要動怒,可是卻又生生忍了下來。
經過了集英殿上的那一場后,她這個皇后,幾乎就是個空架子罷了,又怎麼可能嚇唬的了徐明惠呢?
元邑等著廢她,她難道還要上趕著給元邑送去機會不成?
於是她只是淡然的呵了一嗓子:「進來吧。」
徐明惠卻挑了挑眉,對她的反應,似乎感到意外,只是沒多說什麼,讓了讓身,叫高令儀先行,她跟在高令儀後頭,二人一前一後的進了宮中去。
待進了殿中,高令儀只命人奉了茶水糕點,連朝服妝面都不曾去換,就打發了殿內人盡數退到殿外去。
徐明惠咂舌兩聲:「這九鳳冠太沉了,原就不是什麼人,都擔當得起的。」
高令儀面色一寒:「你果然是來落井下石,看我笑話的。」
徐明惠卻沖著她搖了搖頭:「我為什麼要看你笑話?」
她如今,何嘗不是旁人眼中的笑話呢?
只不過是高令儀先經受了而已。
她大約可以想象的出來,等到將來,元邑確定了高太后無法翻身時,就不會再藏著衛玉容。
等到了那個時候,她徐明惠,才是這宮裡最大的笑柄。
高令儀再不濟,也曾貴為皇后,祭天告宗廟,受過眾臣朝拜,是正正經經的大陳皇后。
而她,又算什麼呢?
從始至終,都矮人一等。
「皇后從乾清宮來,萬歲應該是把話都跟你攤開了說的吧?」徐明惠略低了低頭,竟很難得的,連眉眼都往下垂了垂,「其實仔細想想,大家都是可憐人。集英散了宴之後,我心下思緒萬千,竟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翊坤宮這裡,想著萬歲跟你要說的話,應該並不多,便在宮外等了會兒。」
「你等我?」高令儀一擰眉,「有什麼話,你不妨直說,都到了這種時候,用的著還跟我遮遮掩掩的嗎?」
是啊,用不著了。
徐明惠重又仰起臉,一時眉眼俱笑:「皇后,我很好奇,是什麼支撐著你,一路走到今天的?高家,還有太后嗎?你難道就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今天嗎?」她一面說,一面自顧自的搖頭,「我知道你素來此等計較甚少,可高門出來的貴女,總不至於目光短淺至此。今夜大宴之前,你真的,就一點都沒想過,自己最後的下場,會是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