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名峰下見素衣
清晨的陽光灑在一座無名峰頂,冬日裡的太陽沒有了夏秋時節的暴烈氣息,溫溫的暖意讓棲息在峰頂矮樹上的青雀快活至極,小嘴開合著,鳴出歡快的曲調。
在通往峰頂的山間野徑上,四名皮膚黝黑的壯碩轎夫抬著一頂紫色雲龍轎迅捷地行走著,崎嶇不平的山路絲毫沒有影響到轎身的平穩,隨著一聲「停下」,轎子穩穩地停在了峰頂。
緊跟在轎子後面的管家走到轎邊,恭敬勾腰說道:「老爺,到了。」
隔著厚厚的帘布,轎中傳來蒼老的聲音:「好。」
轎身微微晃動,一名眉發皆白的素衣老者從轎中慢慢走出。
管家趕忙伸手攙扶住。
兩人走到崖邊,望著對面山上鬱鬱蔥蔥的青林,素衣老者開口說道:「就是那裡么?」
「是的,對面就是定北王的墳墓。」管家回道。
「墳墓?明明就是一座毀去楚家血脈的咒陣。」素衣老者冷笑道:「咱們這位官家,可真是『仁慈』的緊吶。」
管家和身後的四名轎夫這時候全然成了聾子,低埋著頭,一言不發。
默然片刻,素衣老者搖頭嘆道:「罷了,罷了,老頭子也時日不久了,楚老弟,你就在下面等等老哥哥,咱們哥倆到了泉下再好好喝酒。」
素衣老者神情蕭瑟,轉身欲走,眼角餘光瞥到山下景象,忽然停步。
「山下約莫是在篩選勇武。」管家知趣地湊到崖畔朝下看過一眼后說道:「官家因為南邊的大勝,新近頒布了一道『勇武令』,說是凡勇武者,皆可免除奴籍。」
素衣老者淡然一笑,雖然他已經不理朝政,但這些事情同樣也很清楚,哪用的著管家來講說。
他的目光牢牢放在峰下那名身材瘦弱的抱碑少年身上,口中輕聲自語道:「真像啊。」
……
……
「餓虎」正在走神間,恍恍惚邊上走來了一個人。
醒過神來的「餓虎」轉頭望去,這才發現,渾身濕透、疲憊至極的楚河已經走到了終點。
錢中石背負著雙手,慢慢吞吞地跟了過來,卻沒有和先前一樣,直接宣布楚河成為了自由民,反而似笑非笑地贊道:「不得不說,你很出乎我的預料,你意志的堅韌強大足以令無數人汗顏拜服。」
石碑被丟在柳樹的樹根邊,楚河雙手因為用力過度,不住地顫抖著。
他疲憊的神態掩藏不住熠熠生輝的雙眸,那對深邃漆黑的眸子如同星空般美麗。
望著這對能夠讓他很不愉快地回想起楚冬的桃花眼,錢中石竟顯得出奇的平靜。
「我承認,如果給你機會,讓你慢慢成長,或許多年以後,你真能夠成為一個讓我仰望的人。」慢慢地,錢中石的唇角綻開一束譏誚得意的笑容,他輕聲地說道:「可惜,不會有機會,你始終只會是奴隸,永遠只會是最低賤的罪奴。」
錢中石這番明顯不打算認賬兌現諾言的話語引得四周嘩然一片。
方才楚河的表現已經征服了在場的絕大多數人,無論之前是否看得起這名貌不驚人的小子,但楚河堅韌頑強、永不屈服的表現的確足以讓每個人都為之刮目相看,欽佩不已。他們從來也想不到,這名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年身體里,居然會藏著如此強大的精神力量。
如果這樣的人都不能稱之為「勇武」,那麼天下還有幾人能夠承受「勇武」二字?
「肅靜!」注意到場間嘈雜的亂象,錢中石高聲喝道。
他雙手高拱向天,大聲說道:「陛下英明!『勇武令』里另有特旨,指明定北王府的罪奴不在『勇武令』的特赦範疇之內。」
「可你怎麼不早說?」「餓虎」明知道不該插手此事,可是楚河方才的表現同樣征服了他,他在心中替楚河憤懣不平,不禁出口頂撞問道。
錢中石森然望向「餓虎」,陰秋秋說道:「怎麼?董虎,你還想再做回奴隸?」
本名「董虎」的「餓虎」怏怏閉嘴,再不敢多言。
錢中石重新將手背回後背,斜眼乜著楚河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無非就是想學那些通俗演義里的淺薄主角,在眾人的輕慢鄙夷之中,不聲不響逆轉局勢,讓人刮目相看。醒醒吧,你作為楚冬一派的餘孽罪人,永遠也別想著有機會重得自由了。你以後的生活只能是整日里在暗無天日的洞穴里苦苦做工贖罪,直到某天堅持不住,病死或者累死在滿是臟污泥水的角落裡,就連屍骨,也只會被禿鷲吞入腹中,連埋骨之人都不會有。」
周圍奴隸聽得心寒,這不只是楚河的未來,或許同樣也會是他們的命運。
楚河眉眼低斂,那抹藏在眼底最深處的殺意愈來愈重。
楚河的沉默在錢中石看來,是軟弱的退讓和無助的彷徨,因此愈加得意,正準備大賣官腔,過一過上等貴人的癮,冷不丁一個不咸不淡的聲音從旁傳來,打斷了他的思路:「這名奴隸我家老爺要了。」
被攪擾了興緻的錢中石惱怒地循聲望去,口中喝道:「這等大逆不道的罪奴誰敢要?我倒要看看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不遠處的草坪上,不知何時,悄然落了一頂紫色雲龍轎,四周眼力勁不差的官差小心翼翼地彎下腰身,紛紛噤聲,不敢言語。
望著轎旁那名穿著、樣貌俱皆樸實平凡的中年人,錢中石吞咽了一口口水,原本陰雲密布的臉龐猶如換了一張嬉笑的臉譜,瞬間喜笑顏開,迎上幾步說,諂媚笑道:「孫管家,什麼風把您老人家給吹來了?」
頓了頓,他悄悄伸手指了指旁邊拉著帘布的轎子,小聲問道:「難不成是……太傅大人親自來了?」
被稱作孫管家的中年人雙手攏在袖中,沒有理會他的問話,面無表情說道:「我既沒有吃過熊心,更沒有吃過豹子膽,倒是勞煩羅監事大人提醒,知道了自己不知死活的事情。」
錢中石惶恐辯道:「小的該死,小的嘴碎,粗俗慣了,一不小心就說錯了話。」
「夠了。」孫管家擰著眉頭,滿臉地不耐,說道:「把這名奴隸交給我,我要領回府上去。」
錢中石瞳孔中的光渙了渙,低頭輕聲道:「他可是楚冬那廝府上的罪奴。」
「老夫什麼時候連要一個奴人都需要你一個小小的奴事監監事批准了?」孫管家還沒有說話,一個蒼老的聲音突兀地從轎中響起:「你方才說你說錯了話。說錯了話,就應該有懲罰。」
聽到這個聲音,錢中石的臉色變得蒼白無力。
「小傢伙,你說他應該受什麼樣的懲罰?」坐在轎里那位貴人忽然把話鋒轉到楚河身上,饒有興味地問道。
從這頂紫色雲龍轎甫一出現,就陷入沉默的楚河望著轎門上耷下的帘布,開口緩緩說道:「既然是嘴巴說錯了話,那就掌嘴吧。」
楚河這番話答的簡潔,條理很清楚,也很有趣,無論氣度言語,都不像是個沒見過市面的小人物說出的話,就連見多識廣的孫管家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好,掌嘴。」
蒼老聲音中帶著幾分讚許,淡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