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6 下到尾的棋
送席北離開的第二日,阿箏去了監獄。
溫冬芸被帶出來的第一時間,讓阿箏險些沒認出來。眼前的這個頭髮枯黃中參些白髮且滿臉疲憊的女人,怎麼可能會使那個一時風光無限的豪門太太?
溫冬芸倒是很平靜,她的目光中少了很多犀利,也沒了當初那種勢在必行的冷酷。她只是坐在那裡,死氣沉沉像是一灘沒有生氣的潭,道一句:「阿箏,你來了啊。」
隔著面前一塊厚厚的防彈玻璃,阿箏望向溫冬芸,問:「你後悔嗎。」
後悔?
這一問倒是將溫冬芸問笑了,她笑起來時眼角殘存當年風華,「席路平他有沒有後悔過自己當初作為?我從決定嫁入席家的那一天起,我就不知道後悔兩個字怎麼寫。」
仇恨,如一壇精心參了劇毒的美酒,在經久不衰的歲月中漸漸發酵。可是天長地久,總是能夠演變成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香味,恨意,復仇,會在同一時間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全部灌進你的嘴巴里。這是饕餮的盛宴,仇恨祝福在場的每一個人,享用愉快。
「是,你有你的堅持。」阿箏吶吶道。
對於溫冬芸的這份堅持,她始終似懂非懂;堅持復仇,為的是自己一生摯愛男人,還是說,只是為了替自己的生活找個奔頭。
那席路平呢?
好像席路平才是這一連串事件的原罪,那他呢?思及此,阿箏突兀地問一句,「你有沒有愛過他,哪怕一點點。」
「愛他?」溫冬芸像是聽到什麼令人捧腹大笑的笑話一般,眼角笑出淚,笑得一旁的獄警都忍不住蹙了蹙眉頭。
「哈哈哈——」
耳邊膨脹的是溫冬芸近乎入狂的笑,她不停地在重複阿箏的問題,「愛他?我愛他?哈哈哈——」
眼前這個狼狽卻笑得肆意的中年婦人,居然會是時時刻刻眼裡都有著驕傲的溫冬芸,阿箏真的有些不不敢信。當然,她也沒能聽到溫冬芸說愛,或者是不愛。
也不知過了多久,溫冬芸停了下來,像是一場風浪終於歸於平靜。
「阿箏。」溫冬芸喚她,語氣中有著出奇的平靜,「我知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但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得好,我希望你和涼城都能好,這也是我最後的願望。當然——」她頓了頓,自嘲般笑:「一個罪大惡極的人,是不配有願望的。」
「在涼城7歲的時候我選擇嫁給了溫爾森,送涼城去你小姨家的時候,涼城一路上都在哭。他其實是個不太愛哭的孩子,他知道我不要他了,他就哭……阿箏,我真的沒得選,不是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我只能走這條路。」
鋪在溫冬芸面前的就是這樣一條復仇的路,她沒得選,她得走完。
「是我看錯人,以為溫爾森能夠幫助我,沒想到只是一個沒有上進心的窩囊廢。他每次打你,下那麼重的手,我的心都在滴血。有一次打得你受不了,你哭著對我說媽媽帶我走,我當時也猶豫過自己的選擇是不是正確的……後來廢了好大的力氣才離婚,還一直受他威脅,時不時給他錢。我這一生啊,是錯得太多……」
為了復仇這一件事,不折手段,也不留餘地。
阿箏一直靜靜聽她說,聽著她用一種緩慢平靜的語氣不停說著前程往事。可能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聲音就是不斷,像是源頭一般滋滋不停地鑽進阿箏的耳朵裡面。
對於溫冬芸來說,她沒有遺憾了,只是對於兩個孩子有著無限的歉意。她從頭到尾,都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她只是一個為了復仇變得心腸歹毒的惡毒婦人。
絮絮叨叨許久后,溫冬芸問:「判決書多久出?」
「一周后。」
「嗯。」她期待結果快點來。
那天從監獄出來的時候,天空是融了墨的暗藍,隱隱約約如一張網,網住這個滿是鋼筋水泥的冰冷城市。
阿箏抬眼望向遠方,心下壓著一塊磐石,她明白,溫冬芸的一生,很快很快……就要劃下一個句號了。
——
開庭的那日,天際是一眼望不透的灰,一片又一片地淺灰色雲塊緩緩浮動著。像是不甘心般,老天硬是要從這些雲塊中擠出一場小雪來。
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白茫茫。
九點正式開庭,在早於這個時間點的時候法院門口早已聚滿人,熱鬧得像是衚衕里戲檯子下的一群人。人就就位,就等一出好戲上場。
各路記者,紛紛架好機位找好位置準備進行實時報道。
阿箏立在法院門口,手指隱隱有些顫抖,她禁不住握緊了身邊依依的手;韓依依覺得手被抓得生疼疼,可她轉過臉去看阿箏的時候,發現她的表情是那麼平靜,彷彿她完全是一個置身事外的人。
究竟要有怎樣的心理素質,才能做到此刻的不動聲色?
另一旁的顧涼城沒有說什麼,只是伸手去握了握阿箏肩膀,那力度,剛剛好可以讓阿箏稍稍安心一些。
狹路相逢——
在法院入口處碰到顧家一席人,為首站著的是子初父親顧岳,依舊是一臉嚴肅不改面色。顧岳旁邊站著的是席文月和顧欣二人,一眼看見正對面的阿箏時,二人的眼神中透露著明顯的厭惡以及恨意;尤其是顧欣,視線若有若無總是從阿箏的肚子上掃過,轉而表露出更深層次的厭惡來。
顧子初站在人群後方,高出其他人大半個頭,他輕輕鬆鬆就能看到正對面的她。
阿箏移開目光不去看他,只是輕輕說一句,「我們走吧。」
韓依依瞪了一眼顧欣,便拉起阿箏朝裡面走。
法院,這種地方大抵都會讓人心生敬畏,連空氣中都不由得多了幾分拘謹。
旁聽席上黑壓壓坐滿了人,阿箏三人坐在最左邊的第一排,而顧家一席人坐在最右邊的第一排。
當獄警帶著身穿藍白條紋相間囚服的溫冬芸入庭時,旁聽席上宛若一鍋煮沸燒開的水,瞬間亂成一團。阿箏耳邊是顧家人不絕於耳的謾罵——
「你個惡毒婦人,你這個活生生的人心腸怎麼會這麼歹毒!」
「溫冬芸,你趕緊去死啊,你個賤人毒婊子!」
「我不僅要你死,我還要詛咒你永生永世都身處阿修羅地獄!」
……太多太多不堪入耳的話語,讓阿箏的耳中響起一陣一陣劇烈的耳鳴,好似唯有這樣真實的聲音才能夠掩蓋住那一切瑣碎的雜聲。
直到法官連敲了三下手中的法槌,「肅靜!」
「本院認為,被告人溫冬芸以惡意報復為目的,採用下毒手段作案,已然構成故意殺人罪,公訴機關指控罪名成立。據此,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48條,判決如下:
被告人溫冬芸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即刻執行。」
「嘭——」
法槌再次落下,宣布結束。
阿箏的身體里好似颳起一陣大風,是帶風沙的那種龍捲風。那麼肆無忌憚地席捲在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非要絞碎她的五藏六府,也非要扯斷她的每一根神經和血管。
不是無期徒刑,也不是死刑緩期,而是即可執行。
也對,想來也對,顧家權勢滔天,怎麼可能做事留下頂點的餘地。
見阿箏在瞬間變得魂不守舍,不遠處的顧子初起身卻一把被席文月拽住,「你哪裡也不準去,你給我在這裡坐好!」
「哥哥,你怎麼現在還想著她啊!」顧欣也在一旁幫腔。
周圍閃光燈四起,咔擦咔擦照個不停,他現在也算是個公眾人物。他明白,他不能就這麼朝她走過去,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朝她走過去。
阿箏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她不能如顧家人所願,她才不要擺出一副失敗者的狼狽姿態。
「哥哥,依依。」她說,「我們走。」
經過顧欣身旁時,聽見她得意地說,「你早晚和你那個媽一個下場!」
出了法院,阿箏轉過臉倉促地問顧涼城,「哥哥,她會上述嗎,你說她會上述嗎,她會嗎?」
當時顧涼城的眼底有著深不見底的涼,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的表情一臉平靜,事不關己一般,說:「她不會。」
「不會?」阿箏吶吶,問:「為什麼呀?」
「為什麼呀?」
「為什麼呀哥哥,她為什麼不會上訴呀?」
「哥哥你說呀,你回答我啊,你說啊……」
那天的阿箏精神有些失常,只是不住地問為什麼。而她心裡比誰都更要清楚答案,不是因為上述沒結果,而是溫冬芸已經認了命吃了這個結果。
席路平的命,潘麗和她肚中孩子的命,這些全是溫冬芸一手造的孽。她既然做得出,也就自然擔得起,她不會認命。
回到家中,韓依依實在不忍心阿箏這副樣子,跑去敲開顧涼城的門,「能不能再想想法子,那好歹是你親生母親,就算你再怎麼恨她,她還是——」
話音戛然而止。
那是韓依依第一次見到顧涼城的眼淚,她以前假想過,到底是怎樣的事情才能夠讓這個鋼鐵一樣不吃冷硬的男人落淚。
她現在知道了;
可是她也後悔知道。
他沒有絲毫遮掩,就這樣就自己暴露在她的眼前;一雙黑白分明的眸中噙著淚,卻依舊涼得驚人,一動也不動就那麼盯著她。
還是那張臉,卻換了人間。
韓依依什麼也做不了,只是走過去,用力地,狠狠將他抱住。
是不是所有深情的男人都是這樣,嘴巴上說著不愛不在乎,可是骨子裡面卻在意得要死。哪怕是輕輕一碰,都會掀起驚濤駭浪。對於顧涼城來說,不管是親情愛情,都是這樣。
他以為溫冬芸只不過是他人生中插播的一則無關緊要的廣告,等廣告播完,溫冬芸也自然而然可以名正言順地謝幕離場。
其實不然,溫冬芸在他生命里始終是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哪怕是一個十分荒誕的劇本,溫冬芸也是一個重要的絕色。
那一晚的顧涼城,是褪下盔甲的,是脆弱無比的,是需要人呵護關心的。
「我媽要死了。」他說。
一整晚,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媽要死了。」
……
執行死刑的那天,顧涼城和阿箏都去了。
帶了一碗顧涼城親手做的面,一開始溫冬芸看見顧涼城神色有著明顯的變化,興奮帶著點不知所措,最後有些坐立不安。
面端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些糊掉了,可是溫冬芸吃得很香,明明只是一碗面,卻被她吃出了珍饈美味的感覺。
她吃著吃著就哭了,嗚嗚嗚地,也不說話,只是那一顆又一顆豆子大的眼淚砸在碗裡面。她就又混著自己的淚水全部吃了下去。
和阿箏上一次見的溫冬芸完全不一樣,上一次的溫冬芸死氣沉沉毫無生氣,此時此刻眼前這個女人,眼睛里有著生的慾望。
她的眼神里寫著——「她想活著。」
她還想活著,還想陪伴這麼優秀的一雙兒女,還想看他們好好地成家立業。她還想……她突然還想做好多事情!
「啊——」
突然耳邊炸開的是溫冬芸近乎凄厲地尖叫,她滿眼是淚地望向顧涼城,然後撲通一聲從凳子上跪到地上,然後雙手合十,一下又一下重重磕到地板上:「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拜託,拜託讓我活下去,我想活下去……嗚嗚嗚……求求你們……」
一時間,整個空間都是溫冬芸慘厲的求饒哭泣聲。
阿箏的淚再也忍不住,心裡暗罵這個女人,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面上卻早已淚流滿面,「媽,你先起來。」
「原諒我,原諒我!」溫冬芸頂著一頭蓬亂的頭髮,望向阿箏和顧涼城,「兒子女兒,你們原諒我,是媽媽錯了,是媽媽……我真的知道錯了!」
阿箏忍不住,哇一下,「原諒你,我們都原諒你,你起來,你先起來啊。」
始終,顧涼城都是那麼站著,靜靜看著哭得撕心裂肺的溫冬芸。他知道她後悔知錯了,同時也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沒有任何挽留的餘地。
一盤棋,下到尾,最後將軍。
他的手早在不知不覺中握成拳,手背上暴出突顯男性力量的青筋來,像是藤蔓,生長在年輕生命的盡頭。
在他的目光之中,溫冬芸的悲愴被無限放大,放大再放大,所有的眼淚都在此刻匯入一條名為悲傷的河流。
沒人願意相信,眼前這個跪在地上狼狽無比的可憐婦人,會是當初那個一時風光無兩的豪門闊太太。
那一天,對於阿箏和顧涼城來說,都是極其殘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