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眾望所歸,破題!
蓮慶原本還被這老頭氣得滿肚子火,想說待會兒定要一劍劈了他這破面具攤子,叫他一個賣面具的還如此狂妄。
當然,根據海叔給到的那一份資料顯示,她也只能想想。
跟圍觀眾人一樣,蓮慶緊握著阿奴的手,站到一旁,靜觀事態接下來的發展。
「大膽!你這無知老頭兒,可知這車內坐地是何人?」
「還不將你那勞什子破面具速速獻上,下跪求饒。我家主子仁善,指不定開恩饒你全家一命?」
遭老羅頭徹底無視,馬車旁,那名宦官的臉開始有些掛不住了。
他握緊馬鞭一揚,啪地甩在地上,打碎了一塊本就殘破不堪的青石板,氣勢看上去,頗有幾分駭人。
想來,他也十分滿意自己剛才那一鞭子的表現,不覺下頜高抬,一雙眼,簡直要望到天上去!
可惜,老羅頭依舊專心雕著面具。
眼皮,都不帶抬半下。
蓮慶低頭,漫不經心啃了口手裡邊半涼的燒雞腿。
旁觀眾人視線牢牢聚集在老羅頭身上。
現場,沒有任何人……將他放在眼裡。
有風嗚呼吹過,撩起一地揚塵。
起起落落,飄飄蕩蕩。
宦官手裡死死攥緊了馬鞭,腦袋高昂,姿態擺得十足,奈何身形孱弱,活像一尊風一吹即倒的門神一般。
局面,漸漸變得迷之詭異起來。
尷尬至極。
圍觀群眾中,悄悄響起撲哧撲哧的忍笑聲。
那笑聲起先十分微弱,緊接著,就跟傳染病似的,迅速傳播開來。
一陣陣吭哧吭哧的喘氣聲咳嗽聲此起彼伏。
眾人生怕被當做那笑得大聲地出頭鳥,一個個,紛紛彎腰低頭,拿衣袖用力捂住自己的口鼻,卻依然擋不住眼前這副滑稽畫面所引發的爆笑衝動。
宦官大庭廣眾之下不僅遭一名小販當眾下臉,還遭一群賤民暗中恥笑?
哪裡忍得!
鼻腔怒哼一聲,發了狠,緊握馬鞭的手霎時骨節凸出。他快步上前,高高抬起手臂,猛地朝前一甩,馬鞭嘩地往老羅頭腦門抽去!
所有人頓時瞪大了眼,盯著這一幕,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
蓮慶眯了眯眼,啃雞腿的動作慢了下來。
眼看那記馬鞭就要落下,老羅頭仍不慌不忙,接過了身旁老伴兒遞過來的粗茶,慢慢綴飲一口。
而就在他喝茶的間隙,那名宦官突然跟腦溢血爆發似的噗通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
就此,一命嗚呼!
圍觀群眾之中立馬響起一片呼聲,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面相覷,大為不解。
好端端一個人,剛剛還甩鞭子咋咋呼呼神氣活現的,怎麼一下子,說死就死了呢?
這,完全沒道理啊!
只有很少人注意到,老羅頭喝茶的間隙,微微抬了半眼……
而這少部分人裡頭,自然……包括蓮慶。
她忽然想起凰鍾跟她講述修行者的境界時,曾經舉過的一個例子,那些個所謂地紫境巔峰的大修行者,念力究竟有多恐怖。
比如——對方只需看你一眼,你便死了。
當時,她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沒想到……這事兒,原來是真的。
甚至,都不用一眼……
半眼,就夠了!
難怪,就連堂堂清河大司徒也在這老羅頭手上吃過癟。
在純粹強大的力量面前,俗世王權政治,也是必須要靠邊站的。
蓮慶手裡的燒雞倏地一下掉到了地上。
她彷彿聽到了血管裡頭每一個細胞尖叫嘶嚎的聲音,感覺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都在瘋狂顫抖著!
此刻,她就像個被關在監獄里八百年的老流氓見著了赤身裸—體的美人兒一般,近乎狂熱地盯著老羅頭那張老農般爬滿皺紋溝壑縱橫的老臉。
「小姐姐,痛……」阿奴小聲痛呼,小臉皺縮成一團。
蓮慶幡然清醒過來,趕緊鬆了手,蹲下身向她道歉。
心底暗惱自己剛剛的失控,要知道,一般成年男子被她全力一握,都禁不住痛得面色煞白。
「沒事沒事,阿奴故意嚇唬你的,嘻嘻,一點都不疼。」
阿奴踮起腳,將小腦袋瓜子埋進她懷裡,討好的撒嬌道。
蓮慶沉吟不語,右手溫柔地撫上她軟綿綿的小臉蛋兒,表情,若有所思。
餘光,久久聚焦在攤上那四張高高懸挂的面具上,半秒都不曾移開。
「小姐姐,咱們快回去吧,太晚了,待會兒府里後門可就要關了。」
許是看出了蓮慶的心思,阿奴急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勸道。
蓮慶笑笑,摸摸她的頭,沒有答話。
隨即,她站起身,向後退了一大步,彎腰,雙手作揖,躬身成九十度,表情認真且嚴肅,朝老羅頭鄭重行了一記大禮。
大聲說道。
「這四張面具乃前輩大成之作,晚輩先前態度不好,還望前輩,切莫怪罪。」
「晚輩心知僅憑區區幾枚銀錢,定然無法得之。然,逢此青元佳節,自家小妹獨獨心繫於此,晚輩實不忍她失望!」
「是而,縱使狂妄荒唐,晚輩也希望能有機會得此四張面具,還請……前輩賜教!」
話剛落,全場嘩然——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從馬車裡的貴人瞬間統統轉移到蓮慶身上。
見她面目平凡身軀瘦弱,衣裳簡陋,手上還有各式各樣的粗口子,顯然,是個干慣了粗活的下人。
竟然敢對連宮中貴人面子都不給的老羅頭口出狂言?
難道,她忘了先前那人是怎麼死的了嗎?
黃口小兒,何其愚蠢!
「不怕死?」老羅頭一反常態,挑眉問道。
手裡的刻刀仍舊沒有停。
眾人聽了,心裏面不約而同皆『咦』了一聲。
怪了怪了。
這老羅頭,居然沒有不理人?
難不成這單薄瘦弱,下人打扮的姑娘有什麼特別之處?
「怕死。」蓮慶老實回答。
「喔?」
「所以,還請前輩能夠稍微手下留情。」
蓮慶厚臉皮道,神色從容,坦然地接受來自對方的審視。
「……」
老羅頭沒接話,繼續低頭,專心雕琢他的面具。
身旁的老伴兒則心領神會,老太太一直笑呵呵,眉目慈祥溫婉,與滿面風霜白髮蒼蒼,嚴肅古板的老羅頭形成了鮮明對比。
可偏偏,這兩人站在一起,彷彿就是一個整圓,自成一方世界。
無比和諧。
蓮慶本不打算出風頭,但為了請君入甕,引林清河上鉤。
老羅頭攤位上這四張面具,她非拿不可!
老太太笑容和藹,慢悠悠,踮起腳,取下那四張面具後面貼著的字條,擺在蓮慶面前,一一攤開,道。
「小姑娘且先取一張瞧瞧看,解不出,也不妨事。」
「多謝。」
蓮慶再度頷首致謝,身旁阿奴揚起小臉,擔憂的拽了拽她的袖子。
她輕笑著搖了搖頭。
目光落在攤位上邊,一一排開的那四張背面朝上的字條上。
表情,是一貫殺人時才有的認真。
這時候,整條王都大街依舊燈火通明,卻已不復最初的熱鬧喧囂。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聚攏到老羅頭攤子周圍。
均好奇這狂妄的小姑娘,究竟解不解得開老羅頭面具上的字條兒?
拿不拿得走銀狐,金麟,火凰,鬼方這四張價值連城的面具?
隨著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就連附近攤販的生意也大受影響,索性,也都收了攤子,圍了過來。
不知不覺,圍觀的人群數悄悄過了千餘。
周遭氣氛,卻十分安靜,沒有半點多餘的聲響。
就連平時最喜打鬧的頑童,此刻都乖巧依偎在爹娘懷裡,睜大眼,滿目熱切地凝望著面具攤前的那個小姑娘。
青元節夜,喧囂吵鬧的王都大街。
還是頭一回。
這麼,安靜……
……
……
「且慢!」
一道略略熟悉的男聲響起。
蓮慶隨聲望去,瞳孔微縮。
是齊九?
他怎麼在這?難不成,齊世語他也……
蓮慶環顧四周,並沒有見到齊世語的身影,脊背驟然生起的那股毛骨悚然的怪異感,才稍稍減緩了一些。
「這字條看不得。」齊九繼續說道。
「放手。」
「姑娘你只是個普通人,這字條只能修行中人才能看得,若為了區區一個面具丟了性命,又是何苦呢?」
齊九按住字條,樸實的臉上,寫滿了真誠。
「那也跟你沒關係。」
蓮慶冷冷回應。
齊九無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悄悄退回到人群裡頭。
距離他們不遠,一處閣樓樓頂,戴有一方詭異哭臉面具的白衣青年,手指,一圈又一圈,細細摩挲著無名指上那一枚銀色指環。
夜風吹起他的墨發,身形蕭瑟而寂寥。
……
……
蓮慶俯身,伸手拿起攤面上第一張字條,慢慢翻了過來。
兩眼剛望見字條上的墨跡,半個字元還未落進眼底,眉心忽然生出一陣隱痛,整個人險些站不穩。
捏著字條的手霎時跟灌了鉛似的,沉重萬分。
看來,剛剛齊九說的……確是實話。
這字條,的確大有古怪!
「……」
蓮慶沉默了一會兒,待手裡這份重量稍稍緩了緩,神智恢復些許清明。
她深吸了口氣,眯起眼,面容凝重,強忍住眉心那抹不斷襲來的暴烈痛楚,繼續往下努力閱讀字條上的題目。
——【楚國有一張屠戶,性嗜烈酒,每日賣完肉總要去酒鋪喝上兩壺黃泥酒。】
剛讀到這兒,蓮慶只覺得眉心那抹痛楚愈發難忍。
眼前的視線,開始劇烈模糊起來,一個個字元飄飄忽忽,像是天空中輕盈的雲朵,隨風四處遊盪,不知所行,不知所蹤。
而她自己,好似被人綁在一張大蝴蝶風箏上,隨風上下浮沉,被一根細細的線操控著,世界一片虛無。
只能徒手死死抓著風箏上的木條,慌張焦慮,找不到半個支點,也無……任何落腳之處。
隨著她強忍著往下讀,五臟六腑也受到了侵襲,胃海陣陣翻江倒海后又拚命收縮,胃酸發瘋似般不停往外冒。
感覺難受得要命!
「……」
蓮慶鐵青著臉,攥緊紙條的手,指關節凸出泛白,雙肩失控地微微顫抖。
似乎,隨時有可能脫力癱軟在地。
情急之下,蓮慶咬了口舌尖。
借著痛楚,她強迫自己從那一陣陣波濤洶湧的暈眩痛苦之中清醒過來,再繼續讀題。
——【酒鋪里的黃泥酒,市價兩枚刀幣一壺,四個壺蓋可換一壺新的黃泥酒。近日,酒家為了吸引更多顧客上門出了一條新法子,允許兩個空酒壺同樣可換一壺新的黃泥酒,而張屠戶每日酒錢為十枚刀幣。】
——【試問,張屠戶每日最多可喝多少壺黃泥酒?】
匆匆讀完,蓮慶以閃電般的速度,將字條翻了過去。
整個人慌忙向後退了半步,身子一個趔趄,險些沒有站穩,栽倒在地!
背後是一片濕滑冰涼的黏膩,汗濕了的內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就像覆著一條冰冷花蛇剛蛻下的皮。
不過,此刻蓮慶顧不了這些小事。
她閉上眼,表情凝重,額頭冷汗涔涔,腦海裡邊飛快計算著!
而當她發現自己思考的時間越多,就越不記得那張字條上,究竟寫了什麼。
問題是,她明明,才剛看完那張字條……
每算一步,蓮慶腦海裡邊的混沌跟痛楚便添上一分。
喉頭一甜,唇齒間湧來一陣腥甜的鐵鏽味。
蓮慶雙唇緊抿,沉著臉,強行將那口血……給生生咽了回去!
……
……
她還站著?
她竟然還站著?
看了老羅頭那字條,她竟然還好生生地站著?
……那字條上的題,她真的有看嗎?
若是看了,怎麼可能還能好生生地站著!
這完全沒道理啊!
她定是沒有看那字條上的題目,此刻閉著眼,假裝在演戲罷了!
老羅頭的題要是這麼好解,那四張面具又豈會掛了長達十年之久?
嘖,這個小姑娘,真是不自量力!
就在眾人見此情狀,竊竊私語議論紛紛胡亂猜測之際。
面具攤子對面,一處閣樓廂房裡頭,突然傳來一陣琴音。
那是一曲十分活潑的小調,音符叮咚,清脆悅耳,聽上去有點類似山林間靜靜流淌的泉水。
音調不高,卻不知為何,清楚地傳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老羅頭手上仍專心雕琢面具,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只在琴音響起的那一瞬間,眉宇間那道溝壑悄悄加深了半分。
嘴角,掠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握住刻刀,於半空中虛劃了一筆,並未落到面具上,彷彿這只是他無數筆雕刻中不小心雕錯了的一筆。
然而,一筆落下。
對面的樓,塌了。
琴音,隨之戛然而止!
一個衣著粉色素軟綢緞紗衣的美麗少年頭頂木屑緊抱著一把斷了弦的琴,於樓塌之際,匆匆躍上旁邊院落的屋頂。
臉上帶著一抹被人揭穿之後的羞惱。
定遠侯府二公子君長琴,於大周貴女眼中,那可是神仙般的人物!
眼下,他頭頂木屑,衣袍殘破,視如生命的焦尾琴還斷了弦,狼狽無比,哪裡還有半分桃花公子的出塵姿態?
所以,君長琴很惱火,很憤怒。
黑著臉隔音入密,怒道。
「老羅頭,你賠我琴!」
「叫你多管閑事。」老羅頭斜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復又低下頭,繼續專心雕他的面具。
而原本閣樓頂上,戴著一方詭異哭臉面具的白衣少年,齊家少主——齊世語。
不知何時,悄悄不見了蹤影。
蓮慶仍緊閉著眼,緊抿著唇,腦子裡邊快速運算著,剛剛那一道題的答案。
她的臉色越來越白,唇色越來越透明,腦門上淌下的汗水也越來越多,打濕了她兩鬢的碎發。
偶有夜風吹過,吹拂起她的衣角,露出一雙緊攥成拳指骨慘白隱隱發抖的小手。
唔!
喉頭一甜,那口原本被她逼回去的血又涌了上來。
先前因琴音之故,痛苦明顯緩解不少,熟料那突然琴音斷了,眉心見那抹隱痛反而比之前愈發猛烈起來!
風中葉片般搖晃的削肩,顫抖得好似身體內每一寸骨頭都在呻吟!
蓮慶的嘴角開始流血。
表情看上去非常痛苦。
小小的臉上,半點血色也無。
眉心的溝壑,層層加深。
她的嘴角,血漸漸越流越凶!
誰也無法知曉,她單薄瘦弱的身體裡頭,此時,正承受著怎樣可怕的非人折磨?
可即便如此。
明明,連站都快站不穩了!
根本看不出她有流露出半點要放棄的打算!
彷彿被蓮慶身體里散發出來的這股近乎悲壯的毅力所感染,在場圍觀的群眾雜七雜八的議論爭吵聲,漸漸低了下去。
直至,漸漸到了後面,討論聲,一點都沒有了。
就連原本覺得無聊,鬧著要回家的孩童也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牢牢凝固定個在蓮慶臉上,呼吸聲下意識均放得很輕,生怕呼吸得重了,不小心打擾到她。
街道中央,那一輛華貴馬車,車簾被人緩緩挑起,一個眉心貼著桃花鈿的美麗少女,悄悄探出頭來。
她的視線,同樣落到蓮慶臉上。
但那目光,卻是含著幾分殺意地!
君長琴抱著斷弦的焦尾琴,滿身狼狽,靜坐屋頂。
那雙漂亮的鳳眼一眨不眨,沉沉凝望著面具攤旁邊那名正在解題的少女,神色晦暗難明。
他是小樓中人,自然知曉這老羅頭的題目個中有何古怪。
也無比清楚,普通人,看到字條的那一剎那——
縱使僥倖半死,也得去了大半條命。
但她還站著!
正如她遭人奪舍,卻還活著一樣。
他隱約覺得,阿慶,應該會給自己一個驚喜。
所以,他強行忍耐著。
不止是他。
現場,所有人都在焦灼等待。
等待這個十年未曾破解的謎題,今夜,是否能出來一個答案?
等待,眼前這個不要命的小姑娘,給他們一個結果。
而蓮慶,正在腦海里瘋狂計算著那個答案!
一道十年來都未曾有人解出的數學題!
一道……曾經叫堂堂師綠境術師,大周司徒林清河十年來下不來台,羞恥不已的數學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