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不賣【二更】
「快看!快看!是司徒大人!他又陪夫人去梧桐山上道觀燒香求子了!」
「唉,司徒大人真是一位有心人吶。他那老妻明明又胖又丑,二十多年來連個蛋都沒下過?司徒大人居然還能對她一直不離不棄,真叫人羨慕!」
「這人啊,生來命不同唄!誰讓咱們不是齊家女呢?可憐司徒大人,相貌堂堂,德才兼備,栽在齊家這麼一個又肥又丑老女人手裡頭!」
蓮慶嘴裡邊吧唧吧唧啃著糖人,尋了一塊樹蔭處坐下,同時,漫不經心地聽著身畔河邊一群粗洗的婦人各種羨慕嫉妒恨的話語。
目光,和其他人一樣,落在對面離她大約十尺之外,一間賣珠寶首飾的鋪子。
林清河,正在幫他那位的確又老又胖又丑的夫人,挑選髮釵。
捫心自問,這位司徒大人的相貌,便是已年逾四十,亦風采翩翩,身形保養得極好。
眉角細碎的紋路,彷彿在無聲敘述著過往歲月的痕迹,有一種神秘的滄桑感。
倘若,蓮慶不知前因後果,一定也會跟河邊洗衣服的這群婦人,甚至眾多不知內情之人一樣。
認定此人真乃一盆品行高潔的君子蘭!
可惜,只有撕開表皮之後,才能真正曉得裡頭流的汁液顏色究竟是紅還是黑……
葯買了,人也見了。
蓮慶並不著急現在衝過去取他性命。
畢竟,這一回,她的計劃,可是要——請君入甕!
魚餌還沒灑下,魚兒哪裡乖乖會上鉤呢?
「司徒大人,今晚,就先給你一個小小的驚喜吧。」
蓮慶呢喃道,抬頭看了眼漸漸暗沉下去的天色,笑了笑。
接著,她將最後一塊甜得起膩的糖人塞進嘴裡,牙齒上下頜用力一咬,發出『咯嘣!』的聲響。
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葉,往定遠侯府方向走去。
……
……
考慮到凰鍾此刻應該正在潛心修行,不便打擾。
蓮慶索性去了月娘姐妹倆常住的廂房,厚起臉皮蹭了個熱水澡,換了身新衣裳,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睜眼醒來后,屋外天色已經大暗,約莫近酉時。
宛秋城,王都大街晚上,一年一度的青元節盛宴,差不多就要開始了。
「小姐姐,你終於醒啦!」
床榻邊,小女娃舉著一盞油燈,兩隻眼睛圓圓的,很興奮地看著她。
蓮慶從床上坐起身,本想問阿奴你怎麼沒出去玩。
忽然迷迷糊糊記起來,自己早就答應青元節晚上要帶她一起出去玩這件事!
微微彎起唇,習慣性的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瓜子,問道。
「怎麼就你一個人,月娘呢?」
「阿姐今晚被紅夫人點名留下來了,說是最近有貴人要來,所以還有很多活兒沒幹完。」
「……」貴人?安陽王姬?
「阿姐叫我今晚出去玩好好跟著小姐姐,不準到處亂跑!」
阿奴奶聲奶氣的回答道。
蓮慶的心思卻還停留在她最先說的那句話上。
紅夫人?
她曾在十三娘寫的名單上邊,見到過她的名字。
同樣,此人也是現今定遠侯府內真正出面的掌事者。
大半個月前,蓮慶曾混入一干丫鬟中,遠遠地,看過這位紅夫人一眼。
芙蓉面,柳葉眉,櫻桃般的唇,巴掌大的臉,一襲寬鬆的紅紗下,露出半截線條優美的雪白小腿。
體態妖嬈且風流。
尤物一詞,彷彿生來便是為之量身定做的!
當時,她還聽到院中的丫鬟們八卦道,晉國那位生平性喜漁獵,最好收集美人堪稱閱美無數的琅琊公子——晉安君。
有日,曾與定遠侯爺共飲時,見了客座旁邊斟酒的紅夫人,當場驚嘆贊其美貌,甚至不惜拿半座城池交換!
問題是,如此美人,又與當年的百里府血案,有什麼牽扯呢?
這局棋越下越大的同時,貌似越下越亂。
蓮慶眉目凝思,右手無意識捧住臉,眼底掠過一抹陰鬱。
「小姐姐,你怎麼了?」
「沒事,咱們走吧。」
「就咱們倆個人?小哥哥不去嗎?」
「他啊,不喜歡熱鬧!回來記得給他帶禮物便是。」
「嗯!」
……
……
風起月落夜將至。
又是一年青元節。
陳國王都,宛秋城。
街上,四處張燈結綵。鮮艷艷的紅綢高高掛起,妝點在每家每戶的門樑上。
半空中,一根根黃褐色麻繩交錯相連,上面並排懸挂著一個個大紅燈籠,光芒交輝相應,將地面那一大片古樸冷清的青石板也染上了一層暖色。
看上去,遠比蓮慶駕馬車出府的那一晚,還要來得熱鬧許多!
她牽著阿奴的手,兩人慢慢悠悠行走於人潮之中。
四面八方,來自小販們的吆喝聲,調皮孩童的奔跑追趕聲,婦人緊隨其後殷切的叮囑聲,姑娘們銀鈴般清脆的嬌笑聲,以及心急求偶的男人們激烈爭鋒的叫喊聲。
匯聚成一團,叫人一時之間竟有些分不清誰是誰。
整條王都大街,此時,像極了一鍋煮沸了的雜燴湯,材料充足,湯味勁道,一打開霧氣裊裊,場面無比喧囂熱鬧。
滿場,皆是人間煙火的氣息。
白天吃了太多的糖人,蓮慶將路過小攤上買來的一大堆零嘴兒,都拋到了阿奴懷裡。
自己手裡邊提著半隻燒雞,塗上滿滿地辣椒醬,邊走邊滋滋有味的啃著。
附帶被辣得連吐舌頭,面頰發紅,額頭生出一層淺淺的薄汗來。
「小姐姐,過青元節不是人人都要戴面具嗎?」
阿奴仰起小臉,認真問道。
說話的同時,不忘拿塊糖糕塞進嘴裡。
「面具啊,那個……阿奴你可戴不得。」
「可阿姐都有,還想今晚送給小哥哥來著。」
「……」
蓮慶聽到這兒,嘴角微微抽了下,心底默念道。
原來,月娘所謂的走不開,根本不是什麼活干不完,而是想趁青元節夜借面具之名攻下某隻傻兔子的緣故。
自己之前還真是低估了她的『戰鬥力』啊!
一想到小鳳凰今晚很有可能被告別『白斬雞』的身份,這副畫面,讓蓮慶產生一種莫名地喜感。
很想笑,卻又不知為何笑不出來。
比起擔心某隻傻兔子岌岌可危的『貞操』!
她更為月娘為了愛情的大膽跟勇氣而感喟。
似乎,她從來沒有為了愛情這種被文人刻意加工過的玩意兒,奮不顧身頭腦發熱過。
兩世為人,一次都沒有……
不知是該覺得可笑還是可悲。
想到這兒,蓮慶苦笑了下,感覺到小女娃的步子越走越慢。
不禁扭頭一看。
……
……
「真這麼想要啊?」
見阿奴撅起小嘴,一臉很不高興地表情,蓮慶扶額,有些頭痛的問道。
「……」
阿奴不說話,圓圓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著蓮慶。
後者大腦前葉的頭痛症,頓時有加深的趨勢。
「行,知道了!」
蓮慶沒辦法,蹲下身,搖了搖小女娃的那雙小包子手。
信誓旦旦保證道,
「今晚阿奴想要什麼?小姐姐統統給你買!」
回頭不找月娘報銷雙倍她就不是人!
「真的?」
「假的。」
「嗚……」阿奴馬上癟起嘴,眼淚汪汪,一副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哈,別哭別哭!逗你玩呢,自然是真的啊!小姐姐幾時有騙過阿奴嗎?」
蓮慶對於自己習慣性的惡趣味發作表示很無奈,趕緊亡羊補牢道。
「那……小姐姐,我要那個!」
阿奴興奮地叫起來,右手食指直指對面不遠處的某個攤子。
蓮慶聞聲望去,臉色突然一下子變得十分古怪。
阿奴指著的,正好就是一個賣面具的攤子。
個死孩子,乖乖的買點什麼娃娃泥人頭花髮帶之類的多好?
怎麼就非要跟她死磕在這個寓意滿滿的青元面具上呢?
咳。
自從知曉這青元節背後的真相之後,對於這做工精美的青元面具。
在蓮慶眼中,那簡直跟情趣用品壓根同一個性質!
叫她去買這玩意兒,不亞於叫她中午十二點吃飯時間去便利店買一盒杜蕾斯,旁邊站著一群等待熱飯的圍觀群眾。
尷尬程度,可想而知……
……
……
阿奴所指的那個面具攤子。
此刻,兩邊里裡外外圍了許多人,密度完全可以用水泄不通來形容。
與別的面具攤子不同的是,圍觀的這些人中大多數,不止年紀很輕的男女,甚至還有很多上了年紀的老人。
咦,這可就奇怪了?
蓮慶暗暗生疑,眼角的餘光掠過阿奴那張滿心期待的小臉,忽然覺得懷裡的錢袋變得有些燙人。
下意識自我安慰道,不過一個面具罷了,買便買了!
再說,出門前不是還跟傻子保證過,要買一個送給他嗎?
……
……
「什麼,不賣?!」
蓮慶牢牢牽著阿奴的手,兩人穿過擁擠的人群,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擠到面具攤前。
阿奴興奮地兩眼亮晶晶,迅速挑中了一個精緻的銀狐面具。
蓮慶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一口答應了,正打算掏錢付賬。
卻被攤主一言告知,這面具,不賣!
「這個?」蓮慶用手指了指一張紋有金色麒麟的面具。
「不賣!」
「那這個呢?」蓮慶又指了指另外一個畫有鳳凰圖騰的面具,繼續問道。
「不賣!」
面具攤主是個瘦小乾癟的老頭兒,手裡忙著雕刻面具,頭也不抬,直接粗暴的斷然拒絕道。
「這個呢,賣不賣?!」
見阿奴小臉上滿是失落的表情,蓮慶又指了一方木雕而成的鬼方面具,強壓住火氣,肅聲問道。
「不賣!」
眼見蓮慶瀕臨爆火邊緣,就要發狂了!攤子邊上另外一位貌似專管收銀的老太忙笑著上前打圓場,道。
「姑娘莫道是第一次過青元節買我家老羅頭家的面具?」
蓮慶點點頭。
緊接著,神色突變,等等!情報上提到的曾讓林清河吃了個大虧的老羅頭家的面具?
指的,就是這家?!
這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那難怪了。說巧不巧,姑娘剛剛挑的那四張面具,皆為我家老羅頭數年來耗盡心血雕琢而成。」
「若非有緣之人,這四張銀狐,金麟,火凰,鬼方,寧可束之高閣,亦不買賣。除了這四張面具之外,剩下的,姑娘不妨再挑挑看,每個只需十五枚刀幣。」
聽了老太的話,蓮慶雖知內情,心裏面卻還是忍不住偷偷翻了個白眼。
毫不留情吐槽道,既然那麼珍貴,非有緣人不賣,還特地高高掛在那麼顯眼的位置?
讓人一眼便能瞧見?!
而且,別的攤子普通面具頂多三個刀幣就拿下了,你這居然要十五?搶錢都不帶這樣的!
「小姐姐,要不,咱們去別處逛吧?這面具,阿奴一點都不想要了!」
阿奴見情況不對,忙扯了扯蓮慶的衣袖,仰起臉,沖她甜甜笑道。
「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阿奴連連搖頭。
「這裡一個面具就要十五枚錢呢,花這麼多錢買一個不能吃的面具,回頭阿姐若是知道了,該生氣了!」
「還不如省下這錢來,買好多小姐姐你最喜歡吃的糕餅呢!」
「……」
這孩子,小小年紀,怎麼就這麼懂事呢?
蓮慶看著她,微微動容,沒來由地,心口一酸。
當年百里府猶在,她如阿奴這般年歲時,可是被娘親跟哥哥寵的,性子霸道驕縱得簡直要反了天去!
而今,娘親跟哥哥,早已經不在了。
她的人生,也被迫過早拔節,提前進入了原本應該屬於成人的殘酷世界。
蓮慶向來觀察細微,自然不會錯過之前阿奴眼巴巴盯著面具看時那副口水都快要流出來的小模樣。
這個世上,本就沒有所謂生來便十分懂事乖巧的小孩。
相反,正是因為沒人疼,沒人寵。
所以才不得不懂事,不得不乖巧,不得不明明很捨不得很想要某個東西,卻違心露出一張甜美的笑臉說著一點都不想要的反話。
蓮慶心知童年的缺憾會對一個人的未來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所以,無論最初出於什麼理由,今夜她就想好好疼疼這臉蛋兒軟綿綿的小姑娘。
容她恣意任性一番!
……
……
「那四張面具,我家主子全要了!」
這廂,蓮慶還沒來得及開口,一道尖細得近乎怪異地男聲突然插了進來。
眾人聞聲紛紛向後望去,就見到一輛高大華美的馬車,霸道地停在了王都大街正中央。
馬車由四頭棗紅色駿馬牽頭,暗紅色冠蓋下擺垂有一排鵝黃色流蘇,頂端,則綴有數顆圓潤飽滿的明珠。
於夜幕中,熠熠生輝。
車轅附近,則紋有好幾朵開得正艷的桃花。
緊接著,車簾半挑,有一隻玉手緩緩從裡頭探了出來。
那隻手,指節玲瓏秀氣,肌膚白嫩細膩,指甲上還精心挑染著半朵灼灼桃花。
手腕處,戴有一個價值不菲的古玉鐲子。
這就等同於一聲張狂而冰冷的宣告!
告訴現場所有人,馬車內這位未見其人未聞其聲的女子,身份何等尊貴!
既然車內這名女子乃宮中貴人,那麼,要你一介卑賤商販四張面具又如何?
若換成王都大街上除此之外任何一家面具攤子,這個簡單樸素的規矩,都是行得通地。
但這家面具攤子的主人,卻是有些不一樣。
至少,這些個俗世間理所當然的道理,在他這……行不通!
面對宦官的喝令,老羅頭沒有回應,
現場氣氛不禁變得有些僵硬起來。
王都大街上,所有喧囂吵鬧聲也漸漸都弱了下去。
眾人的視線,一下子全都聚集到攤子後面正聚精會神鵰面具的老羅頭身上。
他的雙手,因為常年雕琢的緣故,指節顯得異常粗—大。
但雕刻的動作卻非常溫柔,像是在輕輕呵護一朵由薄冰凝成的雪花,生怕力道重了半分,這朵花,便碎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車內那位貴人依然沒有發話,最開始喝令的那名宦官臉色亦陰沉如水。
圍觀的群眾繼續圍觀。
老羅頭仍在雕著他的面具。
而他身邊的老太,也依舊笑呵呵,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手裡忙活編織著各式各樣的面具結繩。
蓮慶牽著阿奴的手,與路人同樣,視線來回在老羅頭跟那輛馬車之間打轉。
就在絕大部分人都以為老羅頭會恭敬謙卑地奉上那四張面具之際。
這乾癟的古怪老頭兒似是雕錯了一筆,眉頭頓時擰出了一道極深的溝壑,滿臉不悅。
隨即,他啪地放下刻刀,捋了把白須,嘆息一聲,將雕廢的面具揚手扔進了旁邊的木箱子里。
然後,重新拿起另一塊面具,再度雕琢起來。
同時,還不忘一口回絕道。
「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