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還是那個大將軍
平地一聲雷。
先登營中擂響了戰鼓。咚,咚,咚。低沉的鼓聲在整片原野中開始散布開來。城中的百姓從夢境中醒來,城門開始關閉,城樓上亮起了燈火,一切都進入了戒備狀態。周圍的喧鬧聲猶如夏日的蟲語,連綿不絕,此起彼伏。
周圍的人圍了外三層,里三層。前幾日里醉醺醺互相串門的將軍今日一個個猙獰著臉守在自己的部隊中,警惕地望著先登營的舉動。最後的命令還沒有下達,但每個人的心弦隨著那沉悶的鼓聲震顫。
山雨欲來風滿樓!
誰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士兵中間也在竊竊私語,不是打勝仗了嗎?人人都指望著快活一兩天,輕鬆輕鬆,怎麼轉眼又要打仗了?而且這次的目標還是先登營?先登營不是自己人嗎?
外圍的人眼巴巴望著那突然亮起星點火把的先登營營寨,心中狐疑。只有少數帶兵的將領才清楚其中的變故,他們紛紛將頭轉向城池的方向,現在一切的結果都取決於城中那位大佬的決定。如果命令下達了,他們就得上,沒得商量,管他先登營后登營。
樹上的烏鴉尖叫著飛過,掉下了片片鳥羽。在這一片的夜裡,樂成城外的天空,月色慧明灰暗。
俄而鼓點聲止住。
一個龐大的如巨熊一般的身子拖著長長的影子出現在了營門。
「大將軍……」
「大將軍!」
老兵們激動地湧上前去,圍住了這個威望僅限於先登營,卻被他們看作是天的男人。
「袁熙,小兔崽子!就知道是你在搗亂……」
麴義的聲音有一些沙啞,也有一些疲憊。微光下面他的側面被暗影遮住了,沒有看得清他是什麼表情。眉毛下面,一對眼睛依舊睜大,炯炯有神。
袁熙原本是蹲著在看人敲鼓,兩隻手捂著耳朵,聽到麴義的一聲大喝,這才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驚愕地看著麴義來的方向,但又有些不敢置信。
麴義往前走幾步,道:「談妥了……」突然膝蓋一軟,向前作勢欲撲。
「大將軍……」
幾個老兵熱淚盈眶,拚命將他的身體頂起來。一個個鋼筋作的漢子,在這一刻都變得極為脆弱。
「扶我坐下……就坐在這裡……」
麴義龐大的身體終於接觸到柔軟的泥土上,原本上面的雜草,這時候早就被踩沒了。先登營以他為中心,所有人都坐下,只因不能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首領。
袁熙也在麴義身邊坐下,看著他嘆氣道:「何必呢?找個地方藏起來多好?」
一聲嘆息,無言的嘆息。
誰也不敢發出聲音,所以這一聲嘆息聽得格外清晰。夜裡風大,吹得旗幟獵獵作聲,吹得火把忽明忽暗。眾人的臉也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表情多變。
麴義道:「我這一輩子,過得轟轟烈烈,殺過人放過火,走過刀山趟過火海,什麼樣的事情是我做不成的?在西涼,咱們三十騎人就能殺退浩浩蕩蕩千人的羌人部落,能夠千里奔襲三天三夜不睡覺,在草原上套烈馬良駒,那是何等地暢快。」
老陳皮大聲道:「是啊,大不了咱們回西涼,痛痛快快做我們的山大王,何必在這裡受這鳥氣呢?大將軍,你一句話,咱們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麴義看向老陳皮,放慢了聲調說道:「老陳皮,你孫子是去年出生的吧?」
老陳皮聽他提起自己的孫兒,臉上的慷慨之氣陡然削弱了一點,笑容有些僵硬道:「是啊,剛剛一歲多。」
麴義環顧四周道:「你們大家也都落地生根了……咱們的跟在冀州,在河北。麴氏本來就是河北的大族,所以當年我說過肯定要帶各位回到故土,我麴義做到了。」
老陳皮道:「可是……」
麴義道:「可是什麼?當年咱們得罪了惹不起的人,這才被迫遷徙到那苦寒之地。那地方有什麼好的?朝廷管不著,官軍天天打草谷,縣令天天換,胡人殺來殺去,只要聚齊幾十人就稱王,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天天就在擔心著明天怎麼個死法……」
他望向老陳皮,後者低下頭來,悄悄抹了抹眼睛。
麴義道:「當初剛回冀州,在韓馥下面做事。韓大人是個胸無大志的人,我麴義只能當個看門的。如果天下不亂,那到頭來我也就是個小頭目而已。後來袁大人取了鄴城,提拔了我,做了這先登營的統領……我心中還是感激的。」
他說話語氣雖然平淡,但卻透著一股悲愴之氣,說得老陳皮等人偷偷抹淚。眾人又想起當年西涼的青蔥歲月,胸中激憤難平。
麴義道:「袁熙!」
袁熙陡然無防,抬起頭來,只見麴義亮晶晶的眼睛盯住他。
「公孫瓚的白馬義從在北地來去如風,殺得烏桓人聞風喪膽,你說,是誰滅了他?」
袁熙道:「自然是你了,大將軍。」
麴義道:「當日你也在場,我這一套對付騎兵的戰法,是不是獨樹一幟,前無古人?要不是我,袁紹能贏得了公孫瓚嗎?」
袁熙道:「自然不能,沒有你,咱們所有人都要成階下囚了。」
麴義又問道:「那你說,我和韓信比怎麼樣?」
袁熙道:「差得遠了……光是效力的主公就差得遠了。」
麴義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粗獷的聲音遠近皆聞。
「很好,你比你老子有見識……以後我這先登營,就交給你了!」
「什麼!」袁熙頓時一驚,道:「先登營是大將軍你的,怎麼交給我?」
麴義道:「我累了……」
「大將軍!」
只見他嘴巴一張,一串血珠從口裡撲簌簌流出來,整個胸膛被染成鮮紅,煞是可怖。
所有人心中已經有不詳的預感,但看到這一幕,他們的心仍舊被揪了起來。
老陳皮等老兵擠在他身邊,卻急得抓耳撓腮。
「老子不幹了,反了他娘的,今夜就殺進城去!」
「他媽的袁紹敢害剛打了勝仗的功臣,咱們還能為他效力?」
「大將軍,憑什麼啊,憑什麼他們卸磨殺驢……」
麴義擺了擺手,擦了擦嘴邊熱乎乎的液體,繼續說道:「我就只能走到這裡了,但你們還得走下去。我命令你們……聽令——」
所有人熱血沸騰,大聲吼道:「喏!」
「以後……聽袁熙的號令,他就是你們的頭。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別他媽整日閑得沒事做,墮了咱們先登營的名聲。都是當了爹的人了,等再過三十年,你們來下面找我麴義,我請你們喝酒,喝涼州的烈酒……到時候,你們還要再叫我一聲大將軍!」
「袁熙!」
「大將軍請說……」
「照看好這群崽子……他們出了什麼岔子,我饒不了你。」
「大將軍……」
「……」
麴義說完這句話,伸出來一隻肥厚的大手,手背上滿是剛硬的汗毛,袁熙把他的手一把握住,眼前一片模糊,第一次生出「自己是真的袁熙」的想法。
四周哭聲一片,過了許久,不知道是誰扯開嗓子喊了一句:
「送——大將軍……」
北地早寒,這一夜,天空飄起了雪花。
風雪夜飲川,胡兒馬蹄寒。江上漁翁去,無人把釣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