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天劫

  天劫那件事,發生在四百年前。那時是明朝末年,漢史上華夏最後一次由漢族建立的統一王朝,是在這裡落幕的。


  懸鈴是妖界長大的懸鈴木,歷經了兩百餘年,也就成了妖。


  妖怪,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天生的,就像白彥。白彥生下來就是妖,不需要修鍊。而還有一種,是對於普通生靈而言,歷經百年才能成為妖,這叫修鍊。


  修鍊這種事情,是很玄乎的。有的生靈花了上千年都不能成妖,有的生靈卻只用了幾天。懸鈴是個中庸者,他迷迷糊糊睡了兩百年,就化成人形了。


  成了妖,就要加入妖族族譜,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搞一張身份證,這樣才能在妖界活動。那時候還管分配,管事的那個官員看懸鈴長得老實,就把他分配到了白家。


  白家,名聲鶴起的白家。


  懸鈴在白家,就是個普通當差。因為話少,他就給弄去當管家了,家主最不喜歡嚼舌根的官家了,像懸鈴這種不會言語的小妖怪,最適合當管家。


  當管家吧,也就是那樣了,懸鈴當了幾百年的官家,都快忘了他是一隻妖了。


  當妖怪,是要付出代價的。


  在芸芸眾生中,只有妖怪是沒有老死的族類。一旦生靈成了妖,他就將會有綿延無盡的生命。而為了砍斷這綿延的生命,也就有了天劫。


  造物主是平衡的,這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沒有天敵的物種。


  妖怪的天劫,也就是妖怪的死期。


  這也是為什麼會有很多妖怪要去吸食人類精氣的傳說。因為一隻妖怪,就算一直修鍊,在天劫當日,也會被重創。直接被劈死的,那更是猶如過江之鯽,不計其數。


  懸鈴嘛,是個懶散的妖。他本就無心成妖,如今遇到天劫,他想,那也就順其自然罷了。


  只是這樣的想法,其實很糟糕。天雷劈下來的時候,懸鈴覺得全身痙攣,眼前蒼茫一切,所有弱小的生物在這種絕對的力量面前,都不得不俯首稱臣。懸鈴跪倒在地上,身上破爛一片。那些遒勁的枝幹,都在一瞬間變成了焦土。


  那時候他才明白,原來,天劫,意味著死亡。


  七百年,懸鈴迎來了七百年第一次天劫。上天已經很眷顧他了,所以這一聲雷大概是天宮的怒吼,這樣強悍的天雷,他哪裡受得住第二次。


  他就在原地,就這樣,化灰了。


  可是直到懸鈴即將死亡的那一瞬間,他才明白,他還是畏懼死亡的,這隻不過是所有生物的天性,所有人都想再活得久一點。


  上天並沒有眷顧懸鈴,但白家卻幫了他。在懸鈴離開宗族去渡劫的時候,白家家主念在懸鈴給他們服侍了多年,給他渡了一縷妖氣。


  家主只是給了懸鈴一縷他的妖氣,這就像是他每日煙斗里吐出的煙圈,微不足道。但他卻為懸鈴留下了最後的後路,在懸鈴化灰之後,他又憑藉著那股微不足道的妖氣,涅槃重生了。


  在懸鈴化灰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極小極小的幼苗,他必須在這裡再次度過漫長的煉妖期。其實比起修鍊的時候,不算長了,不過是兩三年罷了。


  但兩三年,對於一個渺小的幼苗來說,還是很長的。懸鈴孤獨的紮根在土壤中,既沒有足夠的根莖去汲取水分,也無法保護自己。興許哪一天就給一隻兔子吃了。兔子吃了她的內丹,成了妖,進了妖族,自己倒是見閻王了。


  好死不死,懸鈴還真遇到了一隻吃草的野兔子。


  野兔子吧,一看就只有幾個月大,灰色的,笨頭笨腦,在草地里隨意找葉子吃。兔子挑食,它就愛那些新鮮的剛長出來的翠滴滴的嫩葉,比如懸鈴幼苗。


  懸鈴看到那隻兔子過來了,如臨大敵,驚恐萬分。


  它這一吃,可是懸鈴七百年的內丹啊!雖然只是七百年,但也是個大妖怪了呀!


  兔子離懸鈴越來越近了,懸鈴面如死灰,天劫都給他躲過去了,但如今的他,卻躲不過一隻兔子。


  然後,兔子那三瓣嘴,咬了懸鈴唯一的一片葉子,懸鈴的心都跟著死了。


  突然,那隻笨兔子被一雙小巧的手抱起來,一下子懸空到了離幼苗很遠的地方。小孩抱著兔子,摸著它長長的耳朵,「到處都找不到你,原來你跑到這裡了呢!」


  懸鈴抬起頭,看著那個突然到來的孩子,他穿著藍色的錦袍,兩頰粉嫩,白白胖胖的,看上去才三四歲,口齒清晰。


  那就是徐建業了,懸鈴第一次遇到他,算不上什麼驚天動地的邂逅,只是他漫長的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他突然遇到了他。


  這種感覺很微妙,因為這是在你油盡燈枯人生末日的時候,突然伸出的一雙手。徐建業的目的不是救懸鈴,但他確實救了懸鈴。


  懸鈴在很久很久以後才明白,那是一種感情,一種物種之間都應當會有的感情,叫感恩。


  後來的漫長的歲月里,並沒有太多出奇的事情,懸鈴成了徐家府邸的一顆普通的懸鈴木,慢悠悠地在土壤里長大。家裡的人看到這裡突然長了一棵樹,還長得這麼快,著實挺驚訝的,但也沒有過多的舉動。


  懸鈴就這樣,在徐府度過了三年,親眼見證著那隻差點吃掉他的兔子,成為了徐建業的盤中餐。


  那一天,正好過了一千日,算起來,是懸鈴能恢復妖身的時候。懸鈴當時就在盤算著,學著話本子妖怪報恩那段,給徐建業一片葉子什麼的,告訴他自己可是個厲害的大妖怪,要是他以後出了事,可以撕掉這片葉子,這樣懸鈴就會來救他。


  一整天,懸鈴都在盤算著這種事,居然讓他想的有點小開心。他看著徐建業長大,看了三年了,現在徐建業看到自己,會是什麼反應呢?


  懸鈴心中突然有點忐忑,如果徐建業害怕他怎麼辦?如果徐建業跟那一沓木頭腦子的除妖師一樣怎麼辦?如果徐建業根本就不願意接受他的好意怎麼辦?

  而現實,根本沒機會讓徐建業有這樣的反應。


  那一天,徐府慘遭滅門。


  他們被滅門的原因,懸鈴不知道了。明朝落寞的那些年,總是會出一些昏君,自以為能救世,不過又是一個個二世祖。徐家只是改朝換代之中的犧牲品。


  大火燒著華麗的府邸,全府上下的僕人都在逃竄,錦衣衛卻根本不顧那些老弱婦孺,遇見一個就殺。刀劍浴血,絕不留情。


  在滔天的火光中,懸鈴恍然明白,其實這麼多年,人類比妖怪殘忍得多。


  徐建業撲倒在死去的父母懷裡,嚎啕大哭。淚水從他那晶瑩的眼珠子里流出來,像是通紅的玻璃珠子。他小小的手已經佔滿了塵埃,被熊熊烈火燃起的濃煙嗆得他不能呼吸。


  一個錦衣衛看到他,皺著眉,忽的掏出一把凌厲的劍,一下子朝徐建業刺去!


  長劍穿過了熊熊的烈火,在火光中如翱翔的雄鷹,銳利又勢不可擋。徐建業只是背對著錦衣衛,壓根看不到那柄凌厲的劍。


  嚎啕的哭聲中,懸鈴看到那把劍,即將刺入徐建業的身體。


  他當然要救他。


  懸鈴倏然衝進火場中,抓住了那把長劍,臨空的劍距離徐建業的後背不過一厘米,徐建業突然回頭,驚恐地看著拿著長劍的懸鈴。而懸鈴卻沒有多說,而是反手抓著劍,朝著錦衣衛刺去!

  劍起劍落,血花滿天。那個錦衣衛至死,都不明白在那短短的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徐建業看著懸鈴,兩隻髒兮兮的手抹著臉上的淚水。他用他那黑溜溜的眼珠子望著他,眼裡都是數不清的悲涼。


  懸鈴幻想過無數次的見面,但他實在沒有想到是這樣狼狽的場景。


  懸鈴看著他的眼,終於說了一句,「我是妖。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火光滔天,一切的一切都變得那麼朦朧。


  徐建業在那一瞬間,突然抓住懸鈴的褲腿,眼睛里露出不屬於六歲孩童的神情,「求求你!幫我報仇!他們殺了我爹娘,我一定要報仇!」


  那是一種極度渴望的眼神,對於復仇的渴望將他晶瑩的眼珠子變成了充血一般通紅。那一刻,他早就不是徐府倖存的孤兒了,他就像是,從地獄里走出來嗜血的惡魔,渾身沾滿著凶厲的味道。


  徐建業說,「我一定要報仇。」


  懸鈴說,「好。」


  更多的錦衣衛來到這火光通天的廳堂,看到殘留著活人,不由分說衝進火場,錦衣衛得到的命令,就是殺光徐府所有人,一個都不留!


  但他們根本就沒來得及近身,只是上前一步,就被懸鈴用一片片翠綠的葉子割破了喉嚨,血流如柱。


  懸鈴領域全開,整個徐府都在他的腳下,那些活動的人不過是最後的螻蟻,依舊肆無忌憚地虐殺著別人。懸鈴憋了一口氣,將手中的葉子悉數飛射出去。


  全府,五十名錦衣衛,齊刷刷倒下了。


  徐建業啞然了,怔怔地看著懸鈴,「這……這就是妖啊……」


  這就是妖,掌握著絕對力量的妖。


  懸鈴蹲下身,擦去他臉上的污垢,然後朝他伸出手,「我是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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