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打馬過湖邊
我打馬繞湖,只為等你回來。
鐵鎬狠狠砸在堅硬的鵝卵石上,鏗鏘作響,這已是蘇文第三天在這裡挖水渠了。他的手已被鐵鎬震的血肉淋漓,只能纏上布頭繼續鑿。天空剛剛晴好,此刻卻下起冰雹,遠處的雪峰忽然遮面匿形,一片蒼茫。
蘇文扛起鐵鎬,一路小跑,鑽進馬棚一側的土房裡。看守馬棚的扎西傑布老爺爺坐在火邊煮清茶,見蘇文狼狽歸來,笑說:「哎呀,等你半天啦,快來喝碗茶,暖一暖么!」
蘇文掃去發間的冰碴:「爺爺,這天氣太怪了,剛剛還晴得很,這冰雹說下就下呀!」蘇文在火邊坐下,接過扎西遞來的熱茶。
「等等!」扎西坐在矮凳上,轉身從身後拿起一隻瓷罐,打開蓋子,用粗糙皸裂的手指往裡一摳,指尖就點起一星酥油,伸手便抹在蘇文的碗邊,「哎!清茶不行,喝上酥油,身子就不潮了么!」
說罷,小心翼翼地合上蓋子,轉手舉起另一碗熱茶,呷了一口。蘇文望著扎西:「爺爺,你怎麼不來點酥油。」
老人笑著說:「我沒關係么,你們年輕人才要注意身體。」
蘇文放下茶碗,起身繞過扎西,拿起盛著酥油的罐子,揭開一看,已經見底:「爺爺,這小罐酥油你能吃多久。」
「我么?」老人笑道,「我年紀大了,一年也就一罐么。」
蘇文一想,他來馬棚這三天,吃下去的酥油也至少半罐了:「爺爺,這都快沒有了。」
「哎呀,你快來坐下么,我們年紀大了,吃什麼都一樣。」蘇文頓時眼眶潮紅,許多話在嘴邊卻說不出口,他知道扎西爺爺自己捨不得,卻對一個陌生人毫無保留。老人問,「怎麼樣?水渠今天能挖出來么?」
蘇文搖頭:「挖不出來啦!」
「誰都知道你挖不出來么。」
「我也知道我挖不出來。」
「那你還答應田中華?這不是自討苦吃么?」老人從身邊拿起一些乾柴扔進火灶。
蘇文托起茶碗,把碗邊的一星酥油撇了半星抹在扎西碗邊。老人一怔:「哎!你這是幹麼?」
「咱爺孫兩一人一半!」
「你這小子!」扎西開懷大笑,下巴上的白鬍須隨之輕擺。
蘇文笑著說:「我挖不出來,羊圈的水就不用夢琪擔了,我擔總比她擔好。」
「蘇文啊,你不要再招惹田家父子了么,他們在這裡乾的事情,我太了解了。從前有一個資本家少爺到我們這插隊,田中華就組織人手天天開批鬥會,最後那個年輕人就投湖自殺了。」
「卓瑪書記不管么?」
「那時候的卓瑪還是一隊的隊長,田中華要不是那件事么,鬧不好今天也當上正書記啦。」
「還有這種事?這田家父子太壞了。」
老人不禁感慨:「所以說,不要再招惹他們了,干好自己的活,少管閑事的好。」
蘇文點頭:「爺爺,我知道啦。」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窗外又漸漸晴開了。
蘇文沒再挖水渠,而是跟著扎西傑布在馬棚里賞馬。老人指著一匹白馬說:「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傳說我們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就有一匹月亮一樣的白馬,還有一個月亮一樣的心上人。那時的鐵棒喇嘛得知此事後么,就派人把那個月亮一樣的姑娘送到了一個非常偏遠的地方,用鐵籠把她關起來,讓她餓死。」
「鐵棒喇嘛?是幹嘛的?」
「就是管紀律的喇嘛。」
蘇文恍然大悟:「後來呢?」
「後來,那匹月亮一樣的白馬馱著倉央嘉措,穿過茫茫雪域,最後找到了那個月亮一樣的姑娘。可是,他心上人早就死了,只剩下一具僵硬的屍體么。倉央嘉措哭了三天三夜。再後來,他抱著姑娘的屍體來到一座湖邊。那湖水碧波蕩漾,無邊無際。他準備把姑娘埋在湖邊的雪山裡。就在路上,遇見了一位老人。」
「老人認識倉央嘉措?」
扎西爺爺搖著頭:「這個老人么,看了看姑娘的屍體,什麼都沒說,只用手臂一揮,姑娘像塵土一樣不見了么。倉央嘉措就問,我的心上人哪去了?老人說,要想讓你的心上人活過來,就必須在每年藏曆八月的月圓之夜,騎這匹月亮一樣的白馬到這裡繞湖一圈,或許某一天,心上人就能回到你身邊么。」
「他心上人回去了么?」
「從那以後,每年的藏曆八月,當湖面灑滿月光,就會看到一個少年,打著一匹月亮一樣的白馬,繞湖而過。」扎西爺爺伸手摸了摸眼前的白馬,「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心上人么再沒有回來。他圓寂的時候很年輕,只有二十幾歲,他圓寂前寫了首詩,大概是說,他的心上人早就回來了。」
「回來了?」蘇文好奇,「回哪了?」
「回到自己心裡了么!」
爺孫兩哈哈一笑,扎西順手把白馬牽了出來:「蘇文,你會不會騎馬?」
蘇文搖頭:「我會騎自行車,在我們那,沒見過馬。」
「來,上去!」扎西把馬繩遞給蘇文,「這匹月亮一樣的白馬,會帶你找到心上人!」
「爺爺,我不行啊!」
「什麼行不行,男人,要無所畏懼么!來,上去!」
蘇文摸摸馬頭問爺爺:「這匹月亮一樣的馬叫什麼名字?」
「就叫月亮!」
蘇文臉貼馬頭,輕撫馬鬃:「月亮,那我來了。」
蘇文翻身上馬,穩坐馬鞍,扎西爺爺從木樑上取下細柳一樣的馬鞭:「給,拿著,讓月亮帶你出去走走吧!」
「謝謝爺爺!」蘇文躍馬揚鞭,轉眼便把馬棚甩在身後。
遠處一片無際的草場,翻騰著巨大的雲垛。「月亮」飛步矯健,踏燕而行,蘇文迎風吶喊,熱血激昂,唱起了央金教他的嘹亮藏歌。歷史書中說,蒙古人騎著高頭大馬,馳騁東西,打下了無比遼遠的版圖。而多年以後,當蘇文同馬如風之時,他才明白過來,可怕的並非蒙古人的彎刀,而是一個男人騎在馬上,奔騰於天地間那顆無畏而遙遠的心。
前方,漸漸出現一個人影,她扎著雙辮,穿著雪白碎花小襖,正在向這裡走來。
「不會是陳夢琪吧?媽呀,看來月亮真帶你找到心上人啦!」李默說罷,吉他彈唱的男孩開始了另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