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戲王合
夏侯的話我並不是全懂。
那事情發生后我就把刀子當了,官家的蓋印,果然是塊燙手山芋,問了那麼多鋪子,就只有一家胡人開的當鋪敢收下。
我用這一兩半錢雇了一個車夫,讓他中午頭在城東那家酒館里吃飯,下午到秋涼湖來找我。
這日到了下午的時候,那車夫騎著驢便來了。
我坐在船上,問他,「那酒館里可還安生?」
那車夫擦擦汗,「您這是哪的話?那酒館客旅滿座,刀光劍影啥的也打不到那去,就是早些時候,夏侯家的二少爺好像不勝酒力,那官家的事我可就不知道了!」
「銀子可是給夠了?」
車夫倒也老實,這一問就笑開了,「夠了夠了,謝謝菩薩,謝謝菩薩!」
「回去吧,說沒見過我,就沒人對你怎麼樣,說不住了,你那孩子也可以送來我這裡……」
「活菩薩,您可別嚇小的,小的走,小的這就走!」說完就一頭滾進草叢裡。
看著這連滾帶爬的樣子,我只是苦笑一聲。
再晚些的時候,江邊來了一輛牛車,兩個滿頭大汗的一摸頭一抱腳,人形的包裹就從牛車上滾下來了。
他們要是不鬧點動靜,我自是懶的理的。
「船家!船家!到這邊來!」
他叫我划到岸邊去。我事先摔碎了酒杯,攥了陶片在手心裡,壓低了斗笠,再划船過去。
我想我明白他們做了什麼,這點把戲對一個現代人來說太容易戳破了。
船靠近些,我看見了小廝旁邊的人是王合,依我這麼多年看劇的經驗,這兩位身上沒有鬼那就怪了,還沒靠上就聽見那不懂事的小廝淋淋大汗的發著牢騷。
「灌醉了,麻透了,扔到湖心去!布袋裡的鉛塊給足了份量,屍體下去沒一個半月上不來!」
「王大人是想到湖心去嗎?」我邊說著邊跳上了岸,「不知可還能討得幾壇美酒過夜?」
王合見我,果然是有措的,他連忙打個作揖,「好說好說,你看這屍體曝在野外,先扔到湖裡去,到城裡一起吃餅子去。」
「被大人用到好說二字,民女不敢。然事理不能無憑,人死不能無故,大人請我湖中之行,必有因由。」
「你這漁家說什麼廢話,王大人喊你划船你就搭把手,在這裡說什麼死不死,怎地,你管的到?」
我自是不願理會這個連酒都沒的喝的小廝,這時候膝蓋一屈,也是禮貌所在。
「民女僭越了,」我笑笑道,「只是屍體是從這裡下去,這船還是要在這湖上用的,回頭在靈位下面燒點紙,也要有個因由。」我向他們施了一禮,「民女不是不貞不節之人……王大人,這裡見諒了。」
就在我目光低於他的時候,見到那攥拳的姿勢和緊咬的牙齒,在剋制的軀殼裡小幅度的亂擺,就算擺出一副對誰都和藹可親的模樣,可那來自內心的忐忑不安是無法取代的。
「是得疫病死的,天太熱,扔到湖裡讓魚蝦吃掉,在岸邊,會傳病的。」王合見瞞不過了,「快點讓我們上船,沉屍后一起去城裡吃些茶果,不比這野外的,陪這野屍挨臭的強?」
「這熱天的,若有茶果自冰窖取出,令人含涎啊,」我走到屍體前,按了按屍體的皮膚,見屍體還是熱的,何不和這屍布里的活人來個將計就計呢?
「得疫病而死之人,毒皰擴散全身,肘下及耳目著卧之處均已壞死,發焦黃色,其處,一碰必塌!大人若是覺得不然,不如捉一隻病死鼠,一隻活鼠,用火燎去他們的毛,驗看其下膚皮之相……是看到杵作假看之滑,還是民女僭越之罪,大家心中都有答案。大人若您還有檢驗之意,又怎麼會有今日沉冤之急?」
「這……」王大人回答道,「當然急了,人死了,我們要不快點扔到湖裡,臭在這裡算誰的?你快點撐船去!」
是了,這王合果然有不黑不白的心思,那我的陶片,這時就該貼在指肚下面了。
「要臭的恐怕不是這個牛車裡的人,」我將陶片夾在兩指中,「王大人,今日我是秋涼縣的更官,在我管的地方,惜不得什麼尊卑老幼!是疫病是謀殺,我都不會讓你放人下去!」
「這是哪的話?你到這秋涼縣來,我虧待過你嗎?沒有!划船過去,扔下去,這不就完了?哪來那麼神神叨叨?」
「可大人想沉的,終究不是屍體,不過屍體它,從來就不難找!」我用指尖的陶片劃開了小廝的咽喉,在倒下的屍體前摘下滾燙的斗笠,血水碎陶在王合變了神的雙眼前,縮成一副冰冷的圖像。
我將小廝翻過來,解開他的衣服,用手擦去溢出來的血痕,抬頭再見王合,卻是陌生人。
果然是他見過許許多多的屍體之一。
「用這具真正的屍體沉江吧,其實不用大人說,在四個時辰后,他也會乖乖的,變成第四具樑上的屍體!」
我邊說著邊苦笑道,果然在見了真相的地方,從來就沒有一點溫暖的真情,不管他前面,是多麼的慈眉善目。
「我看你六親斷絕,在這秋涼縣給你尋一個敲更的主事,你不念恩德也罷,仇報也罷,但是敢跟我比殺人的,現在都臭了!」
說著說著話,這人就要動刀朝我項上開來,我急忙彎腰掠過那急進的刀鋒,在他用力過猛的步伐前,回推他的刀柄。忽然刀子落地,急促的呼吸從我撞入他咽喉的手腕上傳來,這時他使勁的撕扯著自己的衣服,在呼吸不到的空氣里瘋狂的掙扎。
但凡要來取我項上人頭的,最後一定是那麼副抱著脖子跪在地里的樣子。
終於到了好好聽我說話的時候。
「要臭的人,都曾舉起過屠刀,王大人您也不例外。我自是不敢與一個殺過三人的瘋魔相比。揮動一把刀砍過來的時候,人的呼吸快速而猛烈,這時候,只要朝著咽喉的軟管輕輕那麼一打,王大人可是知道那有話又說不出的屈死滋味,是多麼的飽含誠意和慾望啊……我說的半句有假,歡迎指正啊……」
「你……你……我……好心……」他最後還是要伸出兩根手指把這面感情牌扇過來,但是他失了大勢的樣子,彷彿一個人整年的忍辱負重,在一瞬間都沒有了目的……
我躲過他到處亂抓的手,那什麼都碰不到的感覺,就只剩下讓人窒息的無能。
「王大人,先前我問你,事成之後是否還能討得幾壇美酒過夜,你沒有答。是你知道貪戀那一口燒到喉嚨的滋味,必會被以毒死的醜態懸在樑上,再冷到光照不到的湖底去。」我扔下了那塊碗的殘片,「很顯然,你家大人的酒我是再也喝不到了……」
「那又怎樣?」牛車下的屍體自己撕開布條,鑽了出來,沓沓轉著的雙眼,亂髮攀纏的笑意,在太陽下,又流露出那種不知歸途的輕狂。
他用那種還有點醉的口音說道,「你要喝的,不就是我們府上儲有的雪裡醉?」
我的腦中,又閃過那七個字,複姓夏侯,單名傑。
哦對,他今年十六歲。
「夏侯大人這個死屍裝的好,你我還是半個陌生人,為什麼覺得可以相信我?」
我猜那日他說的好,就是為了今日看到這個王合在窒息的環境中活著的樣子。
還有,為了試我。
「相信你不會把我扔下去?因為沒有酒鬼會把碗子摔了啊!」
我倆相視一笑,有時這人做的就是那麼假。
可是只有那麼假才能和你在一起。
「柔弱是騙傻子用的。」
「放心,我不會把你封喉的那股野蠻勁傳出去的,絕對不會哦。」
「無妨。」
「會嫁不出去的,要是無妨,那麼本少爺就……」
「王合的話還問不問了!」
我真的有點急了,馬上就到我最喜歡的講案情的環節,你還不讓我爽一把!
「可是他好像一條狗哦,得饒狗處且饒狗……」
「這條狗饒不得!你看,他喘過氣來了!」我對著那不甚奇特的相貌就是一巴掌,「說!」
綁起來看我們秀恩愛!吊起來,用開水燙,喂老鼠頭……
我這人什麼都會,除了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