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祖兀之殤
山洞前方巨劍士卒讓開一條道,四個膀大腰圓壯漢,兩前兩后抬著石攆,步入場中,瘦骨嶙峋的宗族長老端坐攆架石座上,鷹目灼灼,直鼓鼓地橫掃石松等人。
宗族長老微抬乾枯的手掌,將脖間骨頭掛飾摘下,有節奏地撥動摩擦著,淡淡道:「祖兀,勾結外人,意圖劫牢,事情敗露,又戕害族胞,此逆行叛族之事,據我宗族典律,該當如何?」
指間掛飾磕出的些微「咔咔」聲,讓本就風雨欲來的局勢更顯壓抑。
周圍士卒揮舞手中武器,大聲回應,道:「剜舌!鐵箍!」
當真正的死亡降臨時,npc與玩家又有什麼區別呢?看著漫山遍野的山越士卒,石松恐懼了!第一次在《界域》中感受到恐懼!在一個所謂的遊戲里,恐懼所謂的npc。
石松可不會自欺欺人地以為偌大的班固宗族就沒有人能與執罰衛比肩,或許完全不需要多厲害的角色,只要上方的弓箭手一輪齊射,己方這區區十幾人將永遠留在此地,即使自己有足夠復活的功勛,能重新復活站起來,也不過是多死一次而已,何況自己還沒有足夠天甲資質復活的2046000功勛!
「創世」更新之前,死一次不過掉十分之一屬性值,雖然重新修鍊又要花費很長時間,可至少石松知道這只是遊戲,不會真的死亡,所以石松第一次在島上剿匪時,敢以區區100名村名埋伏數以萬計的匪寇!
而現在呢?無論是現實,還是《界域》,「創世」再也無法給玩家提供保護和優待,死了就真的靈魂湮滅,石松恐懼,不僅僅是對即將失去生命的留戀與不舍,還有與心中牽挂天人兩隔的恐懼。
恐懼之後是深深的自責,自責自己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沒有足夠的情報,就敢領著十幾個執罰衛來劫囚,這才導致所有人陷入絕地。
此時,一開始便被石松看不起、嘲弄的祖兀越過眾人,走上前與長老對峙,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直視長老,道:「兀遵從宗族命令,在長江沿岸為人人唾棄之河賊三年有餘!所劫貨物也如實上繳族內,不敢私藏,期間可有半點辜負宗族之處?既如此,敢問長老,兀又有何罪,長老便囚禁折磨兀之胞弟!?」
祖兀直勾勾地瞪著長老,還未等長老反駁,彷彿豁出去了般,又質問道:「依兀愚見,長老無非是因為兀之胞弟祖朗打小便穎悟睿智,擔憂祖朗有朝一日動搖自己地位,而失去此時風光,心懷恐懼,才加以迫害,是也不是!?」
說完,祖兀將炯炯目光投向族人,一部分族人若有所思,少數幾人手中的武器緩緩放下,大部分人卻不為所動,或面無表情,或戲謔地瞥著祖兀。
此時,宗族長老微微抬頭,眉宇間掠過一絲陰鷙,聲音沙啞,似有氣無力,淡淡道:「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也掩蓋不住你勾結外人,殘殺族胞的叛族之舉!左右何在?將其拿下,行刑!」
長老避重就輕,不回答祖兀的詰問,也不辯駁祖兀對自己的猜疑,畢竟說的多,破綻也多,而且祖兀說的也是事實,長老確實害怕祖朗將來會威脅到自己,轉而一口咬死祖兀的叛族之舉,畢竟一個叛徒說的話,又有誰會相信呢?果然,聽了長老的話,族人臉色更堅定了,放下的武器又重新蓄勢待發。
祖兀將族人的表情盡收眼底,此時已是心如死灰,面對捉拿自己的族人,也不反抗,任由他們拖著走,仰天悲愴道:「兀捫心自問,曾無一絲虧負宗族之心,宗族之命,兀奉之不敢有絲毫逾越,而堂堂一族長老竟為私利,嫉恨抹殺族中賢能,兀無罪,胞弟無辜卻遭囚禁,宗族既如此對待兀兄弟二人,兀又何須再為如此尸位素餐、蠅營狗苟之宗族效力?宗族不公,族人不憐憫,兀無能,求助於外人,又有何不可!?」
祖兀已心存死志,在臨死的關頭,發出了古時封建社會小人物的吶喊,一番對宗族的控訴,對族人的指責,對自己無能的哀嘆,場中眾山越士卒感同身受者有之,自我反省者有之,幸災樂禍、無動於衷者亦不少,一時間,人間百態,盡收眼底。
自從進入《界域》遇到第一個夥伴開顏以來,石松從沒較真過玩家與npc的區別,他們一個個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若不是「創世」的刻意區分,他們與同是意識靈魂存在的玩家,本質上別無二致。
此時石松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更別說上前搭救祖兀了,那隻會加快己方死亡而已,看著祖兀一反常態的舉止,即使石松心中仍是對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審判恐懼不已,但還是感觸良多,自己看待事物還是太過表面了!
祖兀此人並不如自己之前所以為的曲意逢迎,膽小如鼠,而是自知勢單力薄,為解救親人,而有意卑躬屈膝,敬小慎微,以討好自己出兵相助,若不是此番事發,自己也不知道,此人在四面楚歌之下,卻不如與自己初次相識時那般不堪,跪地求饒,為說服族人放過自己等人,而選擇坦然赴死。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勇士吧!為了親人,強顏歡笑,摧眉折腰,為了報恩,甘願赴死諫言,捨生忘死。
渾身虛脫乏力的祖朗,曾經還有些埋怨,認為是自家兄長招惹了宗族,才導致自己被折磨了那麼多年,如今聽得兄長一番肺腑之言,才知反而是因自己之故,以致兄長流浪在外,苟延殘喘,寄居於人,可兄長卻毫無怨言,不曾忘了搭救自己。
堂堂七尺男兒,此時已是淚眼婆娑,聲音乾澀發啞,斷斷續續道:「大,大哥!我,我.……」剛欲言,卻不知從何說起,似喉嚨被堵住了,開不了口,就這麼看著眼前這如兄如父的兄長。
祖兀不答話,上下仔細地打量一圈祖朗,似要將他的樣子永遠銘記下來,轉而看向石松,懇求道:「公子,兀唯一放心不下便是胞弟祖朗,望公子多加照拂,兀雖死而無憾矣。」
石松不知道祖兀這話的意思,畢竟自己還身在這險地,無法脫身,又談何照拂?不過還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答應下來。
此時,山洞前方空地已立起一木樁,在長老的命令下,左右士卒將祖兀四肢反捆在木樁上,牢牢固定住,再取來一片白布,一個火盆,一根鐵鉗,和一兩指寬、外面套著鐵條、可收縮的木質圓環。
祖兀任憑擺弄,突然環視一圈族人,雖然手腳被縛,聲音卻寬綽坦然,朗朗開口道:「族典有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凡事萬物皆有一線生機,受二族刑而不出一聲者,可提宗族力所能及一遺願,是為族約,族約天鑒,宗族不可相背!倘若我今日受二刑而不出一聲,族約即釋放這十七人安然離開。」
祖兀說完,閉目不言。
族人與長老一個個看傻子一般地瞧著祖兀,倒不是他們在己方佔據絕對優勢時,不想依祖兀之言,棄族典不顧,而是這個條件幾乎不可能完成!所以才看白痴般瞅著祖兀。
石松等人自然不知道什麼族典族約,只知道貌似祖兀達成什麼條件,這些人就必須放己方離開。
可祖朗知道,此時的祖朗握緊拳頭,眼睛從長老,行刑者,冷漠族人臉上一一掃過,心中暗暗立下血誓,這一幕卻被宗族長老看在眼裡。
祖兀身旁兩名士卒,將鐵鉗置於火盆烘烤,撐開祖兀牙齒,用白布固定兩邊磨牙,使嘴巴大張,頭顱上仰,待鐵鉗通紅時,取出火盆,深入祖兀大張的嘴巴中,「滋滋滋」聲自口中傳來,夾雜著肉香,祖兀臉皮直抖,卻強忍著一聲不哼,行刑士卒按族典記載施為,也不敢擅自多折磨祖兀,鐵鉗夾著舌頭自口中拔出,士卒握著鐵劍,一揮,舌頭落地,口中鮮血隨著頭顱的上仰,「汩汩」倒流進喉嚨,祖兀臉部肌膚已經抽搐到僵直,但還是一聲不出!
「大哥!」祖朗癱軟在地,大聲悲喝。
四周族人一個個驚詫莫名,這是那個武力低微,時常遭族人欺壓,卻還笑臉迎人的祖兀?看著這恐怖中帶著堅毅的一幕,不論男女,似重新認識了祖兀般,開始思考他先前所言的話語,這是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勇士發出的吶喊,而不是一個叛徒的辯解託詞?
祖兀遭此慘絕人寰的折磨卻咬緊牙關,無動於衷,宗族長老也大感不可置信!卻無半絲不忍、惻隱之心,反而對這膽敢冒犯自己無上威嚴的亂民,遭此酷刑而快慰不已!
成、沛等人握緊拳頭,雙目赤紅,他們對生死的看待,與石松不同,在石松心裡,比性命更珍稀的是牽挂,在牽挂尚未撫平之前,哪怕再難受,石松也絕不願赴死!
而成、沛等人並非不愛惜自身性命,而是他們對尊嚴的重視,就如石松對牽挂的眷念一樣,此情此景,無異於自己尊嚴受辱。
這還是那個搖尾乞憐的祖兀嗎?石松不知道!但石松知道,自己不配做什麼領主!看著領民為了周全自己而甘願受苦,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可笑曾經還大言不慚地談什麼守護!談什麼「使魂有所歸!」都是自己的狂妄尊大,導致了這一切!是自己毫無作為!
祖兀不去理會眾人心中所想,眼睛往祖朗所在處斜了斜,僵直、發青的臉皮,硬是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行刑士卒鬆開白布,祖兀口中的鮮血順著嘴角湍湍溢出,缺失了舌頭,連吐都做不到了!士卒執完剜舌之刑,不做停頓,繼續取來鐵箍,套在祖兀頭上,鐵箍遮住了祖兀的臉,兩名士卒一左一右,各自持著鐵箍上兩根鐵條的一端,緩緩邁步,朝兩邊移動,鐵條纏繞著的木質圓環,慢慢縮緊。
「這位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大哥吧!從今往後,祖朗這條命便是公子的!」祖朗已經知道接下去要發生什麼了,跪在地上,頭埋在土裡,不敢繼續看,也不考慮自己等人的處境,只是胡亂地說著,似只想找個人傾訴而已。
石松不知道如何回答,難道人為砧板,我為魚肉,便是自己懦弱,熟視無睹的理由嗎?石松心裡一團亂麻,恐懼感也在患得患失間消退不少。
隨著鐵箍越收越緊,鐵箍里一道道紅白之物濺出,即使疼痛似刀割劍剜,祖兀也沒發出一絲聲音,似受難的不是自己般,「嘭」一聲響,鐵箍閉合,祖兀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只剩一具無頭屍體捆在木樁上,從頭到尾,不出一聲。
「大哥!」祖朗爬向祖兀的無頭屍身,雙手擁著祖兀的腿,匍匐於地上,慢慢轉身,面向眾人,臉上的憤怒難過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漠視的臉。
眾人慌忙避開祖朗的視線,不敢直視,唯有宗族長老寸步不讓,斷齒紋面的枯槁臉上,若有所思。
短暫的行刑時間,對祖兀來說決然是漫長的煎熬,於石松而言,也是一次對自己歷程的反省。
隨著祖兀生命的終結,石松的恐懼感慢慢消失無蹤,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叫渴望的情緒漸漸發酵,渴望自身的強大,如此一來,今日自己也不會坐以待斃,渴望勢力的強大,如此一來,今日自己身後站著的絕不是十幾人,而是千千萬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