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有一天,我午覺醒來,發現姐姐不在身邊,我往窗外看去,只見姐姐在她種的葵花下面的陰涼處,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把一塊黑布鋪在膝蓋上,雙手不停地在捋平,而且看她那莊重的樣子,好像是剛剛哭過。
看來姐姐很不開心。
「誰敢欺負我姐姐,」我說完就要下地衝出去。
「別出去,她想爸爸了。」爺爺攔住我。
原來,姐姐的爸爸早就死了。
姐姐的爸爸,我的大舅原是市裡一個中學的校長,大舅媽是大商場的售貨員,姐姐是個聰明善良的女孩兒,一家三口過著夠吃夠花的日子。
有一年上級給大舅他們學校下達了一個指標,讓他們按指標選幾個「思想有問題」的人,然後集中起來,去參加學習。
校長大舅認為,頂多就是集中學習幾天,自己也沒有擔任課,不會影響教學任務,正好自己帶隊去學習學習,所以就報了上去。
過了幾天,下來通知,讓他們到集中點去報到,他們幾個人就結伴去了,結果,這一走便沒了結果。
大舅走後就被開除了公職。
從此,姐姐和大舅媽就沒了好日子。
以前,姐姐在學校里,學習成績名列前茅。那是老師的驕傲,同學的榜樣。
而現在,姐姐成了批判的典型。說她只低頭學習,不關心政治。學習目的不明確,不知為誰學習。愛講吃穿,是資產階級大小姐。
更可惡的是,有幾個學習不好的二流子學生,居然動手打了姐姐。
大舅媽找到學校評理,學校卻給出這樣的道理:「同學們在批判她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和學習目的,難免控制不好情緒,和出於義憤,動了手,有情可原,我們也要支持同學們,敢於向資產階級鬥爭的勇氣。」
這是什麼道理。難道說,穿一件乾乾淨淨的連衣裙,穿一身沒有補丁的衣服,把臉洗的乾乾淨淨,把頭髮扎的整整齊齊,走路不踩泥,經常洗澡,身上沒有虱子,門門功課一百分,有什麼不對嗎?
不往學校帶一些干窩頭,臭鹹菜,嘴裡不嚼蘿蔔乾等等零食,就是資產階級嗎?
我們家孩子穿著乾淨,講衛生,不吃零食,就是反動嗎?
大舅媽一看,這學校不會再講理了,便氣憤地回到了家裡。第二天,她便接到上級通知,從市裡國營大商場,被下放到了很遠的鄉下小賣部,工資下降一級。罪名是「反對批判資產階級的反動思想。」
為了上班方便,就和姐姐搬到鄉下那個小賣部的旁邊,租了一間民房住了下來。
從此,姐姐就不去上學了,和媽媽過起了暗無天日的生活。
不久,家裡的公祖房被一個只會寫「萬萬歲萬歲的,有著深厚的階級感情的」鍋爐工新校長佔有了,因為房裡的床和傢具都是公家的,大舅媽沒有理由據為己有,就是一些油鹽醬醋,衣服被褥,以及米面煤球等私人物品,也被那個不懷好意的,老婆在鄉下的鍋爐工校長給扣下了,任何人都不能代取出來,非要逼大舅媽親自上門求他不可。
「不行!她又不是不認識這個門兒,見不到她本人,我怎麼會不負責任的把東西隨便交給你們。」鍋爐工校長對任何一個來取東西的人,都是這麼說。
「她被調到那麼遠的地方工作,也請不出假來。」來人解釋道。
「白天沒時間,晚上來也可以嗎,啊。只要她來了,我幫她送回去都可以!」鍋爐工校長洋洋得意地說道。
大舅媽就是不低頭。
剛安頓好,家裡要啥沒啥,一點糧食都沒有,飯也吃不成,大舅媽又請不出假來,就讓姐姐回市裡,到她的舅舅家去借點糧食回來。
第二天上午,姐姐餓著肚子,空手而歸,和大舅媽抱頭大哭。
其實也難怪,你說他家有糧嗎?
不久前,突然有一天,大舅媽接到了上級的通知:「xx分子xxx,在農場勞動改造中,因病搶救無效死亡,現已安葬。經有關部門批准,允許xx分子家屬前來認領遺物。」
大舅媽到主管部門開了介紹信,把姐姐送到我家,安排好了。湊足了路費,帶了一堆窩頭片兒和鹹菜圪垯。買好了車票準備上車。
原來坐火車不光是要買票,還要介紹信。進站時,保衛人員一看介紹信,便提高了警惕,對大舅媽的挎包進行了徹底的搜查,發現了上墳用的紙錢和一堆窩頭片,鹹菜,便說她是去進行封建迷信活動,並要她交代,到了那裡和誰聯絡,接頭地點等等。
大舅媽指著介紹信說:「這不是,xx分子家屬前去xxx農場認領死者遺物。說的很清楚嘛。我也只是想在他的墳前給他燒把紙而已。」
「那你帶這麼多吃的,怎麼解釋。」保衛人員兇狠地說道。
大舅媽用手,把那些窩頭片兒整攏起來,和氣地說道:「你們看,這只是四個窩頭不到,你們男人一天四個窩頭不夠吧。我怎麼可以憑這四個窩頭,穿越西北大沙漠投敵叛國呢,靠這四個窩頭我能到農場就不錯了。」
大舅媽終於向那些人解釋通了。
還好,火車晚點了。大舅媽便踏上火車去了大西北。
大舅媽一路辛苦就不必說了,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農場。
「死者的遺物,一床被褥,一塊毛氈,一件皮大衣,已經被他同監的犯人分了,不過也沒必要追回了,已經爛的不成樣子了。」農場的一個老乾事接待了大舅媽。
「能不能找個人帶我去認認墳?」大舅媽提出。
「不用了吧,今年春天一場大風暴襲來,全被沙漠蓋住啦,你看,西北那一片,那下面有無數的墳頭。唉,你呀,真不該來。」
「本來我是準備給他來燒把紙的,進火車站時,他們給沒收了。」大舅媽望著西北那一片沙漠流下了眼淚。
「節哀吧,此時一切都沒用了,注意自己的身體吧,一會兒農場有車去縣城,我給你說說,你就趕緊回吧,這裡你連個住處都沒有。」那個老乾事說道。
「哎哎,哎哎,車站住,站住!」老乾事喊住出了大門的卡車。
「叔,啥事兒?」司機探出頭來問道。
「有地方沒?」老乾事問。
「上邊有。」
老乾事看了看,指著駕駛室里的一個小青年說道:「你年輕,出來上後面去,給我捎個婦女到縣城,送到火車站。」
「這是誰呀。」小青年下車問。
「你還記得那個校長不,這是家屬。」
「奧,好人。來,嫂子上車吧」小青年說罷,上卡車後面去了。
「一定把這事給我辦好了。」老乾事又囑咐司機道。
「放心吧,叔。」
車開了,大舅媽傷心地離開了農場。
大舅媽回來后,便給姐姐送來一塊黑布,姐姐把它屢屢平,疊的整整齊齊,裝在衣兜里。並在筆記本里寫道:
一個榆錢飛舞的季節,一個烏雲蔽日的早晨。一個肩扛行李的漢子,一個莫名其妙的「罪人」。上了一輛押解他的卡車,從此便無了音訊。說是去了什麼「學習班」,卻被埋在了沙漠中。
是偷盜,是搶劫?是放火,是殺人?沒有人起訴,更沒有人宣判,默默地赴了死刑。親屬受到迫害,死者屍骨無存。娘想兒來,兒思父,妻子含淚念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