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前輩
女鬼雖將自己的身形隱去,但陳空卻能看見它倏忽退到一棵柳樹旁,正在似笑非笑的望向自己。
女鬼和那柳樹一般高,足足八尺有餘,穿一件白色的連衣洋裙,帶一頂白色的禮帽,持著一把白色的蕾絲陽傘,這女鬼的一身打扮竟像崇洋的富家小姐一般精緻。
陳空將手撐在窗台上,就勢翻了出去,回頭對著如煙道:「快帶丫頭先走」。這窗檯離地也就幾丈,陳空穩穩落地連忙奔了過去。
女鬼的蕾絲布傘本是嬌小姐遮陽所用,此刻暴雨之中擋不了任何風雨,但它仍是陰森森的擎著,頭臉被淋得濕透。
陳空覺得又可怕又可笑,他忍不住道:「你們女鬼不是統一制服的么?都是披一塊破布,留一頭長發,怎麼就你穿的那麼浮誇?哈哈!」
那女鬼身形比陳空高得多,低著空洞的赤眼,死盯著陳空。口中又低唱道:「枉啊……天生紅顏並男骨……」陳空怒道:「你奶奶的別再唱了,你當印度電影么?一言不合又唱又跳的。」
那女鬼果然便停了低吟,歪著頭打量著陳空,它從未遇過這等樣人,不得不有些費解。
它雖是歪著頭,但動作極度扭曲,幾乎都要把下巴轉了半圈對著夜空了。陳空嘴上忍不住嘲笑,心裡畢竟有些許膽寒,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善罷。忽覺小腿上被早春的蟲兒叮咬了一口,甚是麻癢,於是情不自禁抖了抖腿。
那女鬼彷彿是正在狩獵的毒蛇,一見獵物有了動作,發出一聲尖利的「枉啊!」,猛然向陳空撲來。
陳空見它來勢洶洶,恐慌之心燃成了怒火,掄起閻浮提短刀便劈了過去。
鍛造此刀的材料,乃是玄門中運氣第一好的「活錦鯉」錢律所得的異鐵,驅邪辟陰極是靈驗。那女鬼雖是靈體也不敢正當其鋒,扭曲著身體避了開去,彈指間又退到了柳樹之旁,緩緩伸出一隻開裂蒼白的手掌,五指張開,遙指著陳空。
陳空啞然失笑,道:「哈哈,怎麼?要對我釋放衝擊波嘛?看你那傻樣。」說著提刀飛快的沖了過去。
那女鬼不逃不避,只是將伸開的五指猛然收成拳頭。陳空待要再笑,卻突然感覺心臟一陣抽痛,彷彿供血的筋脈被人用力撕扯一般。饒是他勇武過人,也自支撐不住,直挺挺的跌倒在地。他將手用力按在心臟處,疼得在泥地里翻滾。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他知道有此徵兆,可不是什麼好事——有傳聞說人臨死之前,會走馬燈似的回想起自己的一生。
陳空自幼便由他的授業恩師楊鵬撫養長大,問及親生父母,楊鵬也只說不知。當日他在一處深山崇嶺中路過,遇見年幼的陳空跟著一隻碩大的妖怪,於是急忙出手,將陳空救了下來,他見陳空天資聰穎,也算是可造之材,便收入門牆。
楊鵬道法通玄,品行端正,江湖中人無不欽佩。陳空得遇明師也算是意外之喜。眾多門人之中陳空和師弟愁雲最是交好,他們在楊鵬的悉心指導下,忽忽數年倒也平安快樂,
在陳空十六歲那年上下,他突然自悟出一套劍法。從此同門之中無人是他對手,甚至連恩師楊鵬也難當其鋒。陳空暗想這套劍法並非自己所創,實乃天授,因此取名為天授劍法。那時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少年,有了這套驚世駭俗的劍法,自然是志得意滿,漸漸把恩師楊鵬也不放在眼裡。
楊鵬卻發現這套劍法狠辣詭異,邪氣逼人,恐是入了妖邪之道,勒令陳空不許再用。陳空那時正是叛逆之年,自悟無敵劍法可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事,況且楊鵬又已經非自己敵手,怎能再肯聽他說教?既然被恩師所不喜,陳空便不辭而別。天高海闊,陳空到哪兒,哪兒便是家了。
楊鵬從陳空垂髫之齡,便悉心教導於他,十餘年來實是情同父子。他從未想到不久前還在膝下承歡的愛徒,在羽翼漸豐之時,卻與自己分道揚鑣。這份打擊真是讓他灰心已極。
他之後更是無心再教導其餘學生,整日一把劍,一壺酒,放誕於青山之間。此去經年,忽聞陳空聲名鵲起,與張塵,錢律在江湖上闖下好大的萬兒。他欣慰之餘,只能舉酒遙祝愛徒。只因他也是清高自傲之人,不想給之攀附之感。
但造化弄人,不久后陳空叛出陽炎,屠殺三十六長老。投入空門之中,不足年余又被准提僧逐出,從此四海為家,在江湖上孑然浮沉。
陳空雖覺自己並無過錯,但內心深知此番遭遇定讓楊鵬臉上無光。年復一年,陳空登門探訪之意越來越甚,付之行動卻越來越難了。
過去的人和事此時一齊湧上了陳空心頭,他的心臟越來越痛,意識也逐漸開始模糊。突然他腦中電光火石的一閃,想起楊鵬和錢律等人都和他提起過,若遇到此等兇險,只能求助於宗教的力量。
陳空素來偏激自負,恩師楊鵬對他如此慈愛,好友錢律待他如此親厚,他都將他們的勸誡當成耳邊風,更何況虛無縹緲的太上老君,釋迦摩尼了?陳空信仰的,唯有自己這身武功罷了。如今他被這女鬼淺唱間,只一握拳,便將取了性命,一身劍法拳腳全然不頂用。一直以來的觀念被顛覆的支離破碎,不由得吐出一口血水來。他見此時已是刻不容緩,連忙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念些什麼。他雖在空門當了許久和尚,但都是為了找尋張塵失憶的線索,從未正信過佛法。此刻頌熟的金剛經,地藏經,更是忘得一乾二淨,搜腸刮肚后只能急忙念道:「南無阿彌陀佛!」。他臨死抱佛腳畢竟心虛,於是又抱住了道教的大腿,又念道:「無量天尊,太乙真人,真武大帝……」。又覺得外來的和尚好念經,於是又道「仁慈的上帝啊,主啊,God!my God!oh!my God!yes!yes!my baby!oh!yes!」聲嘶力竭般喊了起來。到後來連巫醫的全名「阿魯拉瑪踏踏撒魯迪啊巴嘎赫那瑪斯托托皮摩尼哄阿珠朋得提提托嘎巴拉哈哞庫庫提哈滿托法嘎甭甭踏……」也被他當成降魔的咒語一般念叨了出來。
不知是哪句話起了作用,他竟覺得胸口劇痛有所好轉。抬頭向那女鬼偷瞧去,見它披散著頭髮仍冷冷站在柳樹旁。
陳空向她指了指,道:「你給我等著!我叫人去!南無阿彌陀佛,玉皇大帝以及老天爺。」說著一瘸一拐要往外逃去。
陳空還未邁步,忽聽遠處一陣長笑,一個低沉的聲音道:「這便要逃了么?你這慫貨。」
陳空生平被人罵過無數次,被叫做「慫貨」卻是第一次。他當下牢牢站定,怒道:「誰在說話?有種的就給我出來,可別被這鬼娘們嚇壞了才好。」
一個高大無比的黑影,慢慢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頭戴斗笠,右手持著一根盤龍禪杖,左手捏著一串漆黑佛珠,穿一件寬大的長袍,被雨中狂風吹得獵獵作響。最惹人注目的莫過於他的身後背著一個極大的蓮花木箱子,比背佛者所背的足足大了一倍,他突然「咦」了一聲,溫和的對陳空笑了笑,道:「原來是你?你還記得老僧么?」
陳空打量了他一番,雖然他戴著斗笠和面具,將自己的面目都遮掩了起來。但他身形高大,威武已極,實在不是自己所識之人。
陳空在女鬼的逼視下,見到這手持禪杖佛珠的老僧,心中畢竟大定,不敢出口嘲笑,於是搖了搖頭,乖巧的道:「小弟無緣識高賢,請問閣下大名。」
那人語氣極是失望,道:「唉,你真的不記得老僧了么?也難怪,那時你還小……睜著明亮的小眼,哈哈,可不是現在這副慫狗的樣子。」
陳空滿腹疑惑,竟忘了反唇相譏。見那人在懷裡掏了一陣,拿出一個殷紅的天狗面具來。這面具上縱橫交錯,已然碎裂,就是被陳空踏碎的那面。那人道:「且問你,為何要踩碎凌兒的面具?」
陳空驚得脫口而出,他道:「你是龍術禪師?」龍術點點頭又騷了騷頭,道:「本來老僧來此是為了取弄碎面具之人的狗命,沒想到竟然是你,哈哈,這便算了吧。拿著,這個面具先放你這兒,可不要再弄壞了。」
陳空只得接過天狗面具,見它已經被重又沾補妥善,忍不住道:「大師連取我狗命的事也說算便算,又說在我幼時便見過我,難道是我的親戚長輩?否則為何如此抬愛?。」
龍術聽出陳空的不滿,但仍搖手道:「沒有,沒有,老僧可沒有你這種沒用的親戚。」
陳空氣往上涌,還在躊躇是否要上前動手時,那老僧卻大袖翩翩突然一掌襲了過來。
這一掌便是「貪」掌。
陳空見他這掌包羅萬象,掌風將自己罩住,似乎可以擊在自己身上任何部位,連忙向後退開幾步。
龍術大笑:「不貪勝敗,知難而退,老僧這貪掌果然奈何不了你!」說著招式微變,第二掌「嗔掌」如驚天巨雷猛然而至,氣勢之強,連落下的暴雨也隨著掌風刮向陳空。
陳空一見龍術,內心就感覺頗為欣喜平和,沒有半分與他為敵之意。但龍術從露面起便對他百般辱罵,此時更是揮出如此浩瀚的一掌,顯然是要取他性命了。
陳空不由得怒火中燒,面對嗔掌那石破天驚的氣勢沒有任何退縮,隨意揮出一拳就迎了上去。
「砰」的一聲巨響,拳掌相碰,兩人被互相的巨力震的各退一步。龍術點頭道:「弱者一怒欺凌更弱者,勇者一怒卻直指強者。很好,你明知我這掌法中者立斃,還敢知難而上!很好!破了我的嗔掌!」
陳空哈哈大笑,道:「你這瘋僧,明明是花拳繡腿,卻老著臉說自己厲害。照你的意思,你豈不是還有痴,慢,疑三掌?傻子才會讓你使出來。」陳空說著,竟不等龍術用出「痴」字訣,揮出拳頭直上直下的搶先攻了過去。
龍術的第三掌「痴」掌,極是紛繁錯雜,一掌擊出有數百種后招。只有對武學極度痴迷的人才有耐性和天賦去專研這些門道,這痴掌也算實至名歸。能躲過「貪掌」和「嗔掌」,逼他使出「痴掌」之人,必定也是痴迷武學高手。這等高手見了痴掌紛繁的招式定然會痴氣發作,要與他好好拆解一番。龍術浸**掌數十年,各種變化熟極而流,不斷推陳出新,誰又拆解的過他?這便叫做以痴攻痴了。
但陳空武功既強,人又懶散,無可無不可,一輪搶攻猶如街頭潑皮胡亂干架一般,沒有任何招式可言。龍術好不容易擋得幾拳,已經是滿身大汗。
他趁陳空進攻的間隙,使出紛繁奪目的痴掌來,沒想到陳空理都不理,更不和他拆解,仍像潑皮一般胡打。龍術不由得怒道:「媽賣批的,你這什麼招式!如此亂來,還配當玄門修士嘛?」他話音未落,已經被陳一腳蹬在肚腩上,幾乎摔倒在地。
陳空凝招不發,嘴裡笑道:「萬法皆空,法無定法,大師執著於武學招式,本來落入痴中了。」
龍術兩眼陡然放光,雖然表情被面具所遮,但想必也是極為驚喜。他沉思了一會,突然仰天長笑,呼道:「好,好,好!如來在燃燈佛所,於法實無所得!你說的太對了,解了老僧的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