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陳空筆記> 第二十五章 傷痛

第二十五章 傷痛

  這世上能擋住閻浮提短刀的兵刃或許所在多有,但能如此輕巧架開陳空狠戾一擊的人卻寥寥無幾。


  陳空心裡不由得又驚又悔,抬頭看去,那人劍眉薄唇,目如郎星,一副大好皮囊英俊得無出其右,正是張塵到了。


  陳空見張塵倏忽而至,也暗暗佩服,心想:「這傢伙中了我悉心調製的麻藥,竟然一會兒又生龍活虎了。若他硬要從中作梗,今日真是難得手了。」


  陳空還抱著一分指望,於是嘶啞著喉嚨道:「張塵,讓開。」


  陽炎張塵的大名江湖上幾乎無人不知,但趁亂大行正義之事的村民卻對此一無所知,木訥的圍成一圈,獃滯的看著兩人。


  張塵罕有的向陳空怒目而視,道:「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嘛!你知道他們做了什麼嘛!」陳空沒料到他會有此一說,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突然間,陳空見到一條火蛇纏在主宅上蜿蜒而起,天空中雖仍是陰雨連綿,但已不如之前那般爆裂,風助火勢,主宅瞬間化為一片火海,將湖邊涼亭內的眾人映得通紅。


  人群中有人大笑:「馬蛋兒這小子見雨小了,終於放火燒房子啦」,眾人鼓掌大呼,一齊向外走去。馬耕地和周吳見亭內一下子湧出那麼多人,唬得跌倒在地,就勢一蹲,一動都不敢動。


  眾人嘻嘻哈哈,指指點點也不以兩人為意,走了幾步見到火場外正乒乒乓乓打得熱鬧。原來是鎩羽而歸的娑婆門徒見主宅走了水,前來救火時碰到了縱火的村民們。他們面對暴躁陰狠的陳空時怕得要命,如今面對一向瞧不上眼的村民時,又個個卯足了勁,如狼似虎一般拳腳相加。


  這些村民日日做粗重農活,筋骨練的極是結實。反而娑婆門徒都是些弱冠少年,成日間便是打坐煉丹,裝神弄鬼,少有踏踏實實肯下功夫苦練之人,仗著娑婆派入門劍法的精妙才不至於落到下風。


  村民們見到同伴被打,又是意氣風發之時,立刻加入戰團。燒殺的和虜掠的兩批正義之士合二為一,擰成一股團結的大繩,將娑婆門徒牢牢困住。


  陳空在亭內看的不明所以,見他們劍來鋤去,刀來鐮擋,雖打得激烈,但也沒把他們放在心上,一把推開張塵,又是一刀向八爺揮去。張塵手腕微動,一聲刀劍相碰之聲,又將閻浮提短刀架住。


  陳空不禁怒道:「你定要保住這王八么?」,張塵用劍將閻浮提短刀一挑,道:「我要保住的是你。」


  陳空怒極反笑,道:「這王八**良家婦女,殺死小軍,我就弄不明白你為什麼定要護著他?」張塵向不遠處燃燒著的大宅和熱烈著的人群一指,道:「就在你恣意妄為,引開了此地守衛后,這些村民都開始**擄掠,殺人放火,你要討回倪小軍夫婦的公道,那此間無辜的人的公道呢?不如你去把他們都殺了吧。」


  八爺見來了救星,雖不知道張塵為何如此相幫,但畢竟精神大震,不停的出口附和。


  陳空遲疑道:「這怎麼可能,這裡的村民一直以來被欺壓,都是老實的苦命人,怎麼會做這種禽獸之事……」但他望見大火燒天,殺聲鎮地,又不由得他不信,他腦中瞬間空白一片。


  張塵道:「有些人沒做惡,只是暫時沒有做惡的實力罷了。現在時機成熟,就能讓你見到人性里真正的惡。我從沒說過放過王八,但復仇的方式有很多,正義也有多種途徑去伸張。但你用了最極端的,極端能帶來秩序的混亂,而混亂和無序,能引出人性真正的惡。我本想替你攬了這件事的,但還是沒能阻止你把事情弄成這樣。」


  陳空如鯁在喉,冷汗直流,怔怔看著張塵說不出話來。張塵又道:「我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只救出被他們準備囚禁起來的數十名女子。至於其他人,卻早已來不及了。」


  馬耕地和周吳見亭內只剩陳空一個敵人,便鼓起勇氣上前伺機相救八爺。他們躡手躡腳走向前去,聽見陳空聲音斗然提高,他怒道:「你的意思便是這種局面都是我造成的?趁機為非作歹的人那是法不責眾,伸張正義的人卻有諸多不是。你們陽炎枉稱玄門大派,卻對這些畜生敗類置若罔聞,因此人渣才會越來越多」他說著指了指畏首畏尾的馬耕地,道:「這世上惡人多的是,便是這老狗也是煉魂養鬼的畜生,你們陽炎除了和稀泥,還做了什麼?」


  說到憤怒處一刀向馬耕地劈去,馬耕地閃身躲過,順勢將周吳遠遠推開,正要反唇相譏時,卻和張塵打了一個照面。


  一時間馬耕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慘白著臉大叫:「制伽羅王……他是制伽羅王……大家快跑……」


  此時張塵和陳空已然按耐不住,陳空兀自大吼:「這世上最可悲的事不是惡人的氣焰,而是旁觀者的沉默。今天這裡的事我也攬下來了,作惡的村民我會一個不留的通通殺光,我讓你看看什麼是道義!」


  他口中怒罵,手中也不閑著,一柄短刀使得虎虎生風,颳得馬耕地遍體生寒。


  張塵見他如此偏激殘暴,不禁也動了真怒,擋得幾招,猛然一劍橫斬。這一劍是莊周逍遙劍法中的一記殺招,叫做「北冥有魚」,所謂「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許里也」,這橫來一劍便似鯤鵬出水,浩浩蕩蕩,所斬之處範圍極廣。


  陳空知道張塵這套劍法早已經是渾然天成,幾乎沒有任何破綻和拆解之法,隱然含有道法自然的至理。他無法擋架,只得從亭內躍入湖中。


  好在湖水只到膝蓋,陳空雖然逃得狼狽,但終究躲過這幾無敵手的一劍。


  張塵那一劍沒有擊中陳空,卻將亭內的立柱一一斬斷,他一招使畢,也立刻縱身一躍。


  那楊柳亭轟然倒地,水花飛濺開來。陳空不等張塵落地,對著他又是一刀斬出。


  張塵雖身處半空但仍見機極快,一把長劍揮舞起來,轉瞬間就和陳空拆了數十招。待他在水中站定,劍勢更變得是煙波浩渺,氣象萬千。


  湖水被遠處的大火染得通紅,恍惚間便是日落時分的殘陽如血。娑婆門徒和正義村眾打作一團,喊殺聲此起彼伏,以至於涼亭倒塌時發出的巨響也被掩蓋住了。


  兩位舊友踏水而戰,殺得難解難分。陳空死守誓言,既不持劍也不施展劍法,只是拿著一柄短刀苦苦支撐。


  劇斗間突然從張塵懷中落出一物,陳空以為是法寶暗器之類,不假思索便一刀斬去,結結實實擊中那物。霎時紙片紛飛,似蝶一般盤旋而落。


  這並非陳空所料的暗器,而是張塵用來記事的筆記。他深恐自己隨時有失憶之患,因此將筆記貼身而放。此時打得天昏地暗間,不慎掉落出來。張塵瞧得大驚失色,這筆記實在對他重要已極,他連忙一劍逼開陳空,將筆記凌空牢牢抓住,又收入懷中。卻仍有多數書頁隨風而飄,緩緩落在水面。張塵向之望去,見上面寫著「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那紙在湖面泛起漣漪,很快有水在面上蔓延開來,不一會兒紙張吸飽了水,漸漸沉入湖中。張塵的心也是一沉,默默看向陳空。


  張塵見舊時好友長發怒張,背上傷痕儼然,不由得多了幾分愧疚。他深知陳空立誓棄劍,十年來荒廢了劍法。此時他如不另有詭計,已然支撐不了多久,不忍再向他舉劍相向。


  陳空見他凝劍不發,眼神閃爍,瞧出便宜來,道:「這便對了,你我的事不忙在一時,先讓我將這些禽獸斃得幾個是正經。」說著向岸邊踏水而奔。


  張塵無奈,只得一個起落攔在他身前,伸出長劍道:「陳空,你這便退去,我也不來為難你,你引狼入室的罪責,我替你扛了便是,你快點走吧。」


  陳空本就暴躁,對村漢趁機燒殺虜掠之事更是既自責又憤怒,聽得張塵此番說法真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也合該那馬蛋兒命中該有此劫,他領著村漢和娑婆門徒相拼,娑婆派一方有招有式但身體羸弱,倪家村一方筋骨強健但亂打亂拼,兩幫人馬真算得上是瞎龜對盲鱉,打得不相上下。僵持間,娑婆門中有一人突然福至心靈,見這馬蛋兒口中大呼小叫,身體卻躲在最安全處,當下便知他是對方牛耳,當下也不顧旁人,提劍向他斬去。


  這馬蛋兒是村中有名的閑漢,上榜的登徒。平日里也不勞作,靠著偷雞摸狗度日,可謂身兼娑婆派和倪家村之所短,那是既無長力也無巧招了。他倉促間見娑婆門徒攻來,嚇得拔腿就跑。他這逃跑的功夫卻是從小練熟的。


  但是平日里偷點蔬菜家禽,被鄉親抓到頂多一頓臭罵,最多一頓毒打,哪有此刻這般性命攸關?當下慌不擇路,一躍跳入湖中,慌亂間竟向陳空奔來。


  陳空正滿腔怒火無處宣洩,於是狠狠瞪向他,那眼神彷彿就像是一匹飢餓的野狼一般,散發著妖異的戾氣。


  那之前還在靠**幼女,擄掠老者逞英雄的馬蛋兒,突然間變成了食植的小獸,被陳空掠食者般的眼神嚇得幾乎不敢動彈。


  陳空假意向張塵揮了一刀,迫得他不得不提劍相格,趁此空檔,陳空一個箭步竄向馬蛋兒。在馬蛋兒眼中陳空幾乎是瞬移過來的,張塵卻將陳空的行動瞧得分明。


  他見陳空運起石破天驚的一擊,朝這人斬去,其勢已是不容這人活命。張塵不由得將力氣運到十成,劍鋒擊在閻浮提短刀上,陳空的刀鋒便被張塵的長劍帶得一偏,雖沒將馬蛋兒一分為二,卻將他連著肩膀砍下一條手臂來。


  陳空和張塵俱都大怒,一個大吼「你他媽又來阻我」,一個大呼「你怎麼如此殘忍好殺」,兩人同時舍了馬蛋兒,又狠打起來。


  那娑婆門徒本來追著馬蛋兒追得神采飛揚,興高采烈,見此情景當真是嚇得魂飛魄散,當下自創一招金蟬脫殼,如蝦米一般在向前時突然向後退去,逃得幾跳便已無影無蹤。


  陳空抖擻精神和張塵劍來刀往,內心卻深知重傷之下已非張塵的對手。他暗嘆張塵中了如此劇烈的麻藥,怎的片刻間竟可以行動自如?自己千算萬算盡數落空,此時真是一籌莫展。


  張塵那套莊周逍遙劍法紛繁奪目,陳空凝神閃躲極費心力。騰挪間又牽動了背上的刀傷,不由得略微分心,手臂便中了一劍,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如此便再也抵擋不住這飄然出塵的劍法,一時間身中數劍。


  好在張塵畢竟顧念著手足之情,只是劃破肌膚表皮便止。他見火光下陳空面容憔悴,神色愁苦,知道定是八爺等人趁亂逃了。


  張塵心下也是五味雜陳,他身遭變故,自有記憶起,便是由陳空和錢律陪伴左右。對他們感情實在是極深。


  十年前,陳空還是一位仗劍天涯的俊秀少年,那時也還未蓄起長發,整日間便是慷慨高歌,扶幼助弱。


  十年間他到底經歷了什麼?從一個溫文爾雅的翩翩少年,變成了如今這般不計後果,狠毒暴躁?

  生活到底是如何的不易和曲折,才會將人變成自己最為討厭的人?

  此刻張塵覺得,人情無法只如初見,人性也無法不忘初心,所謂人生如逆旅。他想起了錢律身邊的盲眼和尚常念叨的「諸行無常,一切皆苦。」


  張塵思潮起伏間,劍法已不如之前凌厲,陳空竟又能竭力擋架。陳空臉上頗有風霜之色,神色也極為疲累,卻浴著滿身鮮血毫無退意。


  陳空知道自己已經是強弩之末,再支持片刻必定一敗塗地。他不禁暗想,唯一的辦法就是使出立誓不用的劍法來。他心想:「這些年雖一日一小打,幾日一大仗,這誓言倒從未破了。也只有張塵,能有這份本事將我逼到如此境地。哎,那一日也是如今這般火光衝天,我一時失手,釀成了終生憾事。哎,大丈夫言而有信,死便死了。」


  他念及此處,一聲長嘆:「罷了」,將閻浮提短刀擲向水中。。


  張塵此時也不願再互相殘殺,便將長劍插在湖中淤泥處。陳空的短刀扔在那把劍的劍刃上,發出叮的一聲,掉入水中。


  兩人互相凝視著,誰都沒有多言,他們均知此刻說任何話都將更增隔閡。


  張塵本想開口寬慰幾句,但素知陳空好勝心極強,此番既沒有手刃王八又慘然落敗。若再去同情他,還不如一劍刺死他,他還更好受些。


  陳空一陣眩暈,知道自己失血過多,恐怕隨時都會不支倒地,他勉強提氣在水中摸索一陣,拿回了閻浮提短刀,默默收入懷中,一言不發的轉身便走,對昏厥在湖中的馬蛋兒更是不瞧一眼。


  他在火光映照下顯得額外孤寂和蒼涼,像是一隻受傷的野獸。


  張塵嘆了一口氣,尋思散落水中的筆記能否還能恢復。於是也俯身摸索了一陣。忽見水面上漂著兩張紙,卻並非自己筆記中所漏。他湊近一看,原來是之前那亭口掛著的一幅對聯。想那涼亭被自己一刀斬斷,這對聯便也落入水中。


  只見那聯上寫著的「羽衣片片不沾塵」,的塵字上被人戳了幾個洞,看創口大小正是閻浮提短刀所刺。


  張塵心裡一驚,接著冷汗也流了下來,他回想起這涼亭行將倒塌之時,他從亭中越出,陳空曾藉機向他揮出過幾刀。


  張塵當時以為陳空傷后無力,因此才刀刀落空。此時方知,原來陳空那時竟在飄揚起的對聯上刺了幾刀,若是他藉機將刀刺在自己心口,那勝負之數可要逆轉了。張塵轉念至此,一時間不禁茫然若失。


  陳空一瘸一拐的走著,惡鬥中他雖然添了累累傷痕,但畢竟都躲過了致命之傷。


  他的喉間沒有一絲傷痕,但他仍覺得喉嚨極是難受,彷彿千萬把鈍刀在挖他的血肉,他終於知道,原來是自己竟是想大哭一場。


  江湖十年風雨路,他早已變得冷暖自知,他努力將嘴角揚起,仰天長笑起來。但他的鼻腔仍是酸楚異常,眼睛忍不住一熱,他心想定是雨滴將他眼角打濕。


  他見打著正義旗號的村民們。仍在和娑婆門徒打的難解難分。想起他們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滿腔悲傷和委屈再次化為憤怒,一系列惡毒之極的計策霎時湧上心頭。


  陳空知道自己踏出這一步就將萬劫不復,但他毫不猶豫的向黑暗中走去,每走一步便將整個惡毒計劃推算的更是環環相扣。


  人在絕望中,或是有迫切的目標之時,便極容易產生對宗教的信仰。陳空雖在空門有年余,但一向我行我素,此時居然開始虔誠起來,他暗暗祝禱:「若世上真有諸佛菩薩,各路神仙,請務必護佑我此番所謀成功。像王八這種罪惡滔天之人,若一而再,再而三的死裡逃生,我如何能相信你們是偉大正確的?」


  佛經有云,金剛怒目,菩薩低眉。佛教中有一部叫做明王部,傳說這些明王便是諸佛菩薩忿怒時的化身,譬如不動明王便是大日如來的化身。眾明王多呈青面獠牙,怒目瞠視相。他們呈現這副魔鬼夜叉之相,便是要讓這世間的惡人邪魔心生懼意。眾明王為度眾生,幻化成魔也是在所不惜,實在是菩薩們大慈大悲大智大勇的體現。


  陳空雖然對佛教時而否定,時而虔誠,但想到明王們的智行堅勇,畢竟心中生出了信心,他自嘲的笑了笑,心想:「我這樣的人想要去往極樂凈土,是八輩子不可能了。但我原來也是為了貫徹自己的道義,不惜成魔之人。」


  他邊走邊想,徑自來到那些暴徒身旁,對為首的道:「哥幾個,我來幫你們打發這些娑婆派的,以後你們就和我混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