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夢魘
草蟲嗡鳴,日光煦暖,彷彿是榴月午後。霽光懶懶倚在太爺爺膝旁,揉著自己撐得滾圓的肚皮,頭頂傳來太爺爺吟誦的聲音。花木香氣襲人,吟誦聲裹挾在其中,顯得有些縹緲。「諸風掉眩,皆屬於肝;諸寒收引,皆屬於腎……」太爺爺揮著蒲扇,如今,那蒲扇也被暖風蒸出香氣。霽光深深吐吸,從很久以前,她就喜歡這種氣味。
「霽光,來跟太爺爺背書啊,你把這些都背熟了以後,見到病人開方之時才不會忙亂,知道嗎。」
「太爺爺,我都十八歲了,不是八歲。教我背病機十九條這種入門醫理……也太看不起我啦。」霽光不滿地拍打太爺爺的膝蓋。
「哈哈哈哈……霽光,我的小霽光。嗯,雨霽衝出重重雲霧那第一縷曦光,你長大以後,會是怎樣一個人呢?」太爺爺似乎並沒聽到她的話,撫著霽光的柔發朗聲笑起來,鬍鬚微微顫動。陽光很好,那鬍鬚似乎是金色的。
「太爺爺?太爺爺!」霽光不滿老人家自說自話,繼續伸手去拍太爺爺的膝蓋,卻見太爺爺的笑臉漸漸模糊,透明,消散在空氣之中。她驚恐地起身環顧。身邊依舊是自家葯圃,遠處還是那熟悉的自家茅屋,蜂兒蝶兒如常忙碌在繽紛花草之間,只不見太爺爺的身影。方才這是……夢?
「太爺爺?」霽光跌跌撞撞朝茅屋跑去,一個趔趄被腳下的藥草絆倒,她忽而驚覺自己回到了六七歲時的樣子,粉粉嫩嫩的小胳膊被絆倒她的特大號葎草劃出條條血印。傷口很快腫了起來,火辣辣的疼。霽光伸手觸摸自己稚嫩的臉龐,「我,我……」
「姚家狗!姚家狗!霽光就是姚家狗!」映入眼帘的是公孫家那兩個討厭的小胖子。大紅羅衫上是盤金刺繡的公孫家徽,灼人眼目,兩人一邊蹦跳一邊指著霽光做鬼臉,口中不依不饒。
「霽光才不是姚家狗!你們別到處胡說欺負人!」遠處,一青衫男孩兒氣喘吁吁的跑過來。
「爸爸說了,姚家是叛逆之家,罪人之後,你這呆瓜什麼都不知道!」「聽見沒有!我哥說你是大傻子!」「哈哈哈哈!仲孫大傻子!」
兩人兀自鬨笑,青衫男孩顧不得為自己辯解,只急道:「那你們也不能說人家是狗,狗是罵人的說法!」
「我們偏要說!姚家狗姚家狗姚家狗!」「哈哈哈!仲孫狗仲孫狗仲孫狗!」公孫兄弟變本加厲的做著鬼臉,叫嚷得更歡騰了。
「你們!你們簡直!」青衫男孩兒喊不過他們,氣的發抖,抓起地上的石頭便要教訓二人,卻因為身單力弱被一把推倒在地。
霽光恍惚地看著這出太熟悉的鬧劇,胸膺中慢慢升起濁氣。
「全都給我滾開!」她是真的動怒了,公孫家的小子們幾次三番來找自己麻煩,無非是欺負姚家沒人,不會去與他們理論而已。可姚家不是沒人,現在,現在不就……霽光雙手一撐,跳起來把頭一低,不管不顧直衝著公孫兄弟撞過去。她想好了接下來的一系列動作,攔腰一起摔倒,然後撕扯頭髮,用牙啃咬,揮拳相向。她心跳得砰砰作響,熱血翻騰,卻不防被一個柔軟的懷抱中途接住。
「放開我!」霽光雙腳亂踢,竭力掙扎,眼前的青衫女子不答話,只是溫柔而不失堅決地抱著她。
「霽光這孩子天資聰穎,將來必有大作為,只是你們姚家的環境實不能讓她靜心。我與夫君一直想要個女兒,只是一再錯失機緣。若你們同意,將霽光放到我們仲孫家撫養如何?」青衣女子抱著霽光,輕輕幫霽光攏起額前髮絲。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離開太爺爺!霽光努力想開口,卻喊不出聲音,急得淚流滿面。
「至於你們姚家的傳承,」青衣女子又補充道,「她是姚家人,長大之後自然是該為你們姚家出力,我們也不會阻撓她與你們見面的。」
太爺爺不知何時出現在背後,鬍鬚灰白而頹唐。他輕輕嘆口氣,朝兩人揮了揮手。
「去吧,去吧……別再像你父親那樣……」
「霽光!霽光!」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嘈雜,遠處隱隱傳來聲聲呼喚。
「姚霽光!——著火了!」霽光心中一慟,猛地彈坐起身,抹了把臉,還有點濕意。
門外少年不耐煩地踱來踱去,「姚霽光!下暴雨啦打雷啦你的懶癌再不治可要病入膏肓啦你究竟起不起床!」一邊走著一邊還用竹竿敲射門窗,「鐺、鐺、鐺、鐺」,聲聲敲擊讓霽光頭痛。「才寅時!」霽光壓著火氣朝門外吼道。
「你讓我早點叫你起床的。」少年一副故作委屈的音調。「你可要講講道理啊姚霽光,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你大早晨起來就如此暴躁今日可要怎麼去對待患者。你看我日日為你費心操勞耗盡心力你卻對我非打即罵,我這脆弱的身體還要怎麼再承受你每日數擊……」
霽光閉上眼睛,輕撫胸口,慢慢平靜心情,任他聒噪不休。
「你又做噩夢了?」門外終於消停下來,語聲中藏著點關心。霽光微闔眼眸,揚聲道:「這就起。」
「好嘞,我去開堂門。」
慈蔭堂坐落在京城西坊的居民巷裡,原本只是普通民宅。姚霽光16歲那年雲遊至此,租下這宅子,略做整改,便掛牌開做醫館。兩年來,慈蔭堂每日人來人往,三教九流,言語紛雜。霽光也多曾受人白眼,嘲弄譏謗,背地指摘,早早學會把糟心事置之笑談一忘皆空。可堪慶幸的是,短短生涯,已經遇到二三知交好友,可以共沐風雨,暢談春秋。比如,門外那名叫應純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