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夼 15

  轉眼即到第二日。


  一夜暴雨如注后,無涯岸上的青松樹柏彷彿被上了蠟,顯得更加青翠。樹葉間滴著未乾透的雨水,落到地面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潺潺流水從斷崖淌下,宛如一條玉帶從山上飄落谷底,迸發的水汽好似一團霧氣,纏繞在飛流而下的瀑布周圍,如同天河一般充滿仙氣。


  火紅的太陽從雲層內透出萬道霞光,大地在照耀之下熠熠生輝。柳風存抬手放在額前遮住刺眼陽光,好生道:「雨後天大晴!好兆頭!」


  柳不驚也點頭相應:「的確,好兆頭。」


  柳家兄弟身立白家家門旁,正閑話兩三。


  忽聞幾聲馬嘯,引得二人雙雙回頭望去。


  只見身著霜色紗紋家衣的白鶴歸領著面目俊秀衣色相同的少年大步流星的向他們走來。


  說起這家衣,便是有一段由來。


  當初八大宗家剛崛起時規矩不完全,門風未立。收弟子也只是收進家中,無實在信物證明。時間長久便有不安好心之人假言自己是宗家弟子干著歹事,故意摸黑各宗家。


  各大宗家主君知曉之後,便著意滅一滅這些人的囂張氣焰。聯合商議之後,擬訂一套套措施並大力執行。


  其中便生出代表不同宗家的不同家衣。


  華家衣色玄紅。


  白家衣色霜雪。


  王家衣色藕荷。


  劉家衣色鮮縞。


  陳家衣色緗黃。


  柳家衣色青白。


  淳于家衣色淺綰。


  古家覆滅之後,新晉宗家李家則衣色為丁香。


  為了養成家中弟子清高自傲,兩袖清風的品質。


  各大宗家不允許家衣使用任何顯露富貴的花樣和針腳金線,幾乎都採用色淺寡淡的輕薄紗制衣物,雖沒有用金線綉滿龍鳳祥雲來得珠光寶氣,但是款式各有不同,宗家弟子穿出綽約風姿也不同。


  原本就是個個倜儻風骨,如何衣著也掩蓋不了天然氣質流露。


  白衣衫衫的白鶴歸既走到他倆面前,家僕緊隨其後也牽來四匹馬。


  柳不驚接過馬兒的韁繩,微笑看著白鶴歸。


  可柳風存不如柳不驚這般謙和懂禮,只喜歡與人插科打諢,話沒正經。他不去拿那韁繩卻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頭,嘻嘻笑道,弄得少年不知所措:「嘿!這位小兄弟是哪位?生的好俊俏啊。」


  白鶴歸微微蹙眉道:「他是白家內系三弟子雪封。」


  雪封聽聞少主君介紹自己,好似得到特赦。急忙轉頭躲過腦袋上的手,後退一步向著柳不驚和柳風存彎腰獻禮,語氣十分疏離:「白家內系三弟子雪封見過柳不驚少主君、柳風存二少爺。」


  「雪封好。」柳不驚歪頭對著雪封笑了笑,滿臉親和感。


  雪封也微笑回應。


  倒是聽說過這位柳少主君,旁人提起此人都是點頭稱讚,賢良名聲遠播在外。如今見到,雪封也感覺其言不假,談辭舉止值得賢良二字。


  可又看看這柳家二少卻不如傳聞那般魅力十足,只會一味貧嘴,過於親熱讓別人十分不習慣。


  想罷,雪封像是懼怕般,又悄悄往後挪了挪步子。


  「這麼拘謹做甚?」柳風存扯過他的肩膀,雪封一個趔趄跌進他懷裡,他毫不介意反倒順勢攔抱住雪封,繼續用手蹂躪懷裡雪封的頭,齜牙道:「咱們年歲差不大,兄弟相稱如何?」


  「不敢!不敢!」雪封倒是沒想到柳風存會如此行為,實在與其他宗家公子大相徑庭。他懵了好一會,臉紅一陣白一陣,好像受到莫大驚嚇。用力掙扎著低聲咆哮道:「你放開我!」


  「哎……」


  柳風存剛開口。白鶴歸掃了他一眼,目光那叫一個冰冷駭人,直接嚇的柳風存悻悻放開手閉了嘴。


  「柳二少爺言行不正經怕是昨日醉酒今日還沒醒,雪封你不要叨擾柳二少爺。快些上馬,要出發了。」


  「好!」見柳風存放開自己,雪封喜出望外趕忙逃開,兩腿一蹬直接跳上馬,心裡十分慶幸,默默感謝自家少主君的救助。


  「鶴歸你……」柳風存有怒不敢言,長腿一撐也跨上馬,臉色抑鬱悶聲道:「自己無趣罷了,竟讓師弟也這般無趣。白家真是個滅絕人性的地方,真不知我那時是如何待下去……」


  白鶴歸自然是聽見柳風存說的話,淡淡瞧了他一眼不予理睬。轉頭向著柳不驚問道:「不驚哥,我等現下便要出發,有什麼話要留下?」


  柳不驚拉緊韁繩,緩緩搖了搖頭。


  身下棕色駿馬一聲嘶鳴,它前蹄騰空,如風如電。昂揚著頭,眼神里滿滿的傲視群雄不可一世。


  柳不驚這樣親和的人卻有匹如此桀驁不馴的馬兒,的確讓人匪夷所思。不過凡是坐騎都是極有靈性的,一旦認定主人,無論脾氣如何,人品好壞,它都會效忠至死絕無二心。此等靈物既然選擇你,便是你這人有讓它拜服的地方,能讓它心甘情願為你所用,半點違抗之意都不會有。


  不過柳風存當時識得他的『小白』,也就是他身下騎的那匹白馬。這事實在讓白鶴歸思考良久,他是沒想到柳風存這樣的人也會有坐騎看中他。俗話說,野馬難訓,良駒難得。更別提是『小白』這種頗通人意的靈物,也不知柳風存求了什麼簽竟也有如此好運眷顧他。


  「那我們便走吧。」白鶴歸也抓緊韁繩,對著彎腰等待的家僕點點頭:「去回了主君的話……要他好生照顧自己。」


  「是。」


  眾仆紛紛拱手送別一行人,齊聲說道。


  「恭送各位,一路平安。」


  四人白青相間的翩翩身影,伴隨著鐵蹄敲打地面陣陣顫動的聲響,慢慢消失在無涯岸清晨還未散開的水霧之中。


  ……


  眾人行進了有大半日了,過了白家山下城之後,這竹林野路也快走到頭。


  「等翻過這山坡,便能到鴛鴦夼。」柳不驚的身子悠悠的晃著,倒不是他故意,是他那匹『天邊月』太過傲氣。白鶴歸、雪封和柳風存的馬兒都有些累,走的慢騰騰,只有『天邊月』依然精神抖擻,走起路一顫一顫帶起柳不驚不由的動著,像是在和其他馬兒比試,倔強倨傲,誓不輸誰。


  「鴛鴦夼?是那個枯骨鬼叢出的鴛鴦夼嗎?」


  聽見柳不驚提起鴛鴦夼,原本正被柳風存逗得忍不住雙眼翻白的雪封,忽然驚呼一聲,駕馬衝到柳不驚和白鶴歸身邊,留下柳風存在原地尷尬凌亂。


  白鶴歸和柳不驚都略帶疑惑的齊齊看向雪封。還是柳風存忍不住,輕輕拍了拍『小白』,登登幾個馬蹄聲響,快步跟上雪封后問道:「這枯骨鬼是何物?」


  雪封身子傾斜到旁側,無聲遠離柳風存:「枯骨鬼是人被迫魂離肉身之後施以咒法的邪毒之物。凡是被施以此法的人短時間內會爆筋裂肉,成為青面獠牙的怪物,吃人肉喝人血兇殘至極。七日之後便暴斃,身後只會留下一堆骸骨,無肉無筋無魂無魄。」


  「就如此?聽起來這枯骨鬼也不過就是個會動的死肉。待我去了那鴛鴦夼,一併除去便是。」柳風存確實不屑於對付低等且沒有腦筋的鬼物。這種鬼物手無縛雞之力的平頭百姓當然是會怕,可他一個大宗家弟子除去這麼個東西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真要動起手他都覺得是浪費了力氣。


  「……」雪封不再說話,靜靜看著柳風存,眼中多了幾分嫌棄。


  柳風存被如此看,窘態浮於臉上,不知道自己說錯什麼。


  白鶴歸垂目想了想后說道:「雪封你上次下山游修便去了這鴛鴦夼?」


  「是。」


  「原來如此。」白鶴歸抬眼看了看柳不驚和吃癟的柳風存,解釋道:「上次我放了雪封下山游修,他無意中發現這無魂肉身的存在。回來便問我若人被化怪剔魂後會如何,我答他『凡肉身消損而魂留人世者,魂魄無歸處,日久生凄怨,如不除之必成大患。』」


  他轉而又對著雪封問道:「你是如何知曉這無魂肉身名叫枯骨鬼?你又去了鴛鴦夼?」


  「是。」雪封抬手示禮:「上次我去鴛鴦夼只是道聽途說有這麼一物,並未親眼見實。聽了少主君您那般說,我便覺得這鬼物甚怪。抽了空又去了鴛鴦夼,得知鬼物名喚枯骨鬼。而後百般打聽,便發覺這鬼物自身並不可怕,怕就怕那些無處歸去的冤魂聚齊害人,不僅棘手還難除。只是我去的時候,鴛鴦夼風平浪靜半點枯骨鬼的影子都沒看見。等幾日仍舊無事,幾個宗家弟子便陸續離開,我也隨著他們一同走了。可是走了不過一兩日,枯骨鬼又開始鬧騰,食了不少人,有幾個鴛鴦夼的百姓還被邪物附身,一醒便叫嚷著『要自己的身子』。我們一聽即刻便回,可那些鬼物好似知道我們回了鴛鴦夼,便又消失不見,那些被附之人也清了心智,物證也只剩被蠶食殆盡的一攤碎肉。苦於當地官兵阻攔不讓我們再查,還把我們趕出了鴛鴦夼。無可奈何,幾個宗家弟子只好作罷。」


  白鶴歸聽罷雪封這一番言辭,擰著眉頭道:「你走之後,當地官兵有繼續查案嗎?」


  「不知。」雪封輕輕搖頭,「只是後來聽聞鴛鴦夼死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城郊……」


  柳風存憤憤道:「那些官兵視人命如草芥,富貴人家死了人會管一管。城郊住的都是些貧民老百姓,他們哪有心情管這撈不到好處的事……老百姓有苦無處說,有怨無處訴。每每聞人喊起那些官兵青天大老爺時,我聽著都覺得諷刺,也不知他們心裡作何感想?」


  聽了柳風存的話,幾人默默良久。的確,世道混濁,攀附權貴,人人居高自威。雖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可污穢之水乃是死水,蒙心之人乃是死人,過於齷齪的道德淪喪更逼得人揭竿而起,反抗之心愈演愈烈。


  生於世間如似烘烤於驕灼火海之中,這樣的殘喘活法誰能認同。


  八大宗家曾致心於挽救這不公的世道,獻了多少弟子的性命。個個都是抱負滿志,雅正如玉的朗朗才子,年紀輕輕離了人世,誰不嘆聲可惜。


  奈何換來不過是朝廷一句冷嘲熱諷和對宗家的不斷打壓。


  「一草一木都值得救護,更別說是人了。朝廷既然不願管,那我們宗家便管到底。」柳不驚聲似平地驚雷,聲音不大卻響徹幾人心間。身下幾匹神清骨俊的靈物驟然長嘯,此起彼伏,雄壯的馬鳴在竹林里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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