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信任、賭注、選擇
煉體塔內的牧笙當然並不知曉外界早已炸開了鍋,當然,即便是知曉了,以他的性格,也並不會太過在意,更主要的原因便是,他的面前還站著一頭龍。
一股恐怖的風勁向著牧笙刮來,並不冷,風中還帶著一股潮氣,大約五六息的時間,風勁才有了片刻的停頓,然後緊接著又是一次同樣的遭遇。
龍族的呼吸每一次都悠久而漫長,尤其是在距離龍頭不到十尺的牧笙,感受尤為真切。
在雷霆咆哮的世界中,那兩個極為巨大的豎瞳就彷彿是一雙神靈的眼眸,俯視著渺小的螻蟻。
先前牧笙認為自己即便不敵對方,也並不會相差太多,但此刻,當祈殊化為真龍,以本體示人之後,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讓他明白,他沒有絲毫的勝算。
除了那虛無縹緲的神靈,這是三千世界以及世間最為高貴的生命,擁有著天地間最為恐怖的體質與天賦——她什麼也不需要做,便能夠在成年之後,成為食物鏈頂端的存在。
神獸一族中,龍族始終能夠佔據著主導的地位,一個是因為其戰力最為恐怖,另一個便是它們擁有著最為神秘的傳承。
當龍族成年之後,他們的魂海便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那隱藏在血脈與靈魂深處的記憶與傳承,會被不斷釋放出來。
血脈越為純凈的龍族,其傳承也越為強大,這也算是一種血脈的延續,不論是龍族的神通禁術還是有關於這片大陸的記憶,都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在它們的魂海之中。
這便是龍族最為令人忌憚的地方,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只因為它們是龍。
牧笙有些恍惚地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根本無法將她與之前那位長相極為可愛的小女孩聯繫到一起——雖然那碩大的龍頭上也有著一朵五色細花。
在牧笙那浩瀚的記憶中,他早已見過無數的真龍神鳳,然而當他真正面對這種傳奇生物,感受著那種來自靈魂層面的遠古威壓,依舊有些震驚。
但很快的,牧笙眼中的震驚便緩緩退去,一抹凝重悄然浮現在他的眼神深處。
她那龐大的身軀上布滿了龍鱗,但很多龍鱗都有些殘破,一些龍輪將落未落,看上去極為難看,就像是死魚肚。
在其身上,還有一道極為恐怖的傷口,傷口周圍的龍鱗支離破碎,而傷口中,一股極為殘暴的恐怖氣息不斷地散發出來。
「異族.……」
牧笙有些忍不住呢喃道,他有些震驚地看向那雙巨大的眼睛,心中的波瀾不斷湧出。
「你們遭遇了……異族?」
祈殊那雙眼瞳中忽然變得悲傷起來,使得整個空間都開始瀰漫其悲傷的情緒。
緊接著,便是一聲低嘯響起。
牧笙微怔。
黑色的龍鬚緩慢地擺動,輕輕地觸在他的眉心之上,旋即又是一聲低嘯。
牧笙懂了。
轉變為龍族形態的祈殊僅僅用了兩聲低嘯,便用龍語傳達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想不到華夏的深淵之域,便是你們的族地。」
牧笙有些感慨地想到,九星落於地球各處,化為深淵九域,而其中一域,便在華夏境內。
深淵九域便猶如九片地獄,不斷吞噬者所有敢於進入的生物,而祈殊的遭遇,也令牧笙對華夏的深淵之域有了一定的了解。
根據祈殊所言,九星災變之時,九星之一落於龍族境內,將龍族的棲息之地化為一片深淵禁區,大霧瀰漫,龍族亂起,霧中存在著一些來自異界的生物。
龍族生性好戰,領地意識極強,自然不懼,然而那些生物在迷霧之中卻極難殺死,而且迷霧似乎對生物有著削弱的作用。
在災變最初的一個月,全世界都處於混亂之時,龍族為了捍衛自己的領地,全族在深淵之域浴血奮戰,無數的龍族在那裡隕落。
龍族生性高傲,好戰要強,而且性情極為倔強,除了將受傷的祈殊與極為龍子送離之外,其餘所有龍族,從老至幼,無一例外地在那片深淵中不斷地戰鬥著。
祈殊並不知曉最終的結果如何,但至少從目前看來,深淵之域依舊存在,而她的族人,或許全部戰死在了那片禁區之內,也或許,被迫撤離了那片區域。
想到此處,牧笙不禁有些動容,眼中浮現出了同情與敬佩之意,在遠古之時,每當異族入侵,神獸一族都會施以援手,當然它們的理由也依舊如同它們性格那般高傲:只是為了捍衛自己的領地。
看著那傷口中不斷散發出的死亡氣息,牧笙眼中的同情之色更加濃郁,那迷霧中的生物極為邪性與殘暴,沒有任何神智,只是為了殺戮。
這道在四年前便留下的傷痕,如今依舊沒有任何將要癒合的跡象,這便是她始終極為虛弱的原因。
而這道傷痕上,不斷有著毀滅的氣息,還有著詛咒之力,它抑制著龍族的成長,龍族身為天地間最為高貴的生命,甚至並不需要修行,但祈殊卻在這座煉體塔內,整整修行了四年。
所為的,便是抑制住傷口內的那股邪惡力量。
「我能幫你。」
牧笙極為誠懇地看著那雙碩大的龍眼,輕聲地說道。
祈殊也靜靜看著牧笙,感受到她真切的情緒,眼神漸漸溫和起來,黑色的龍鬚再次飄起,緩緩擺動,懸在他的眉心之前,然後低嘯。
祈殊的回應令牧笙沉默了下來,對於龍族而言,人類的貪婪的,自私的,極具有欺騙性的生物,多數龍族都不願意與人類打交道,甚至不願出現在人類所在的地方。
她雖然生性單純,但這些龍族的禁忌卻深深地可在她的記憶之中,她能夠極其真切地感受到牧笙那種誠懇,可她依舊選擇了拒絕。
「我理解你們龍族,懂得你的不安,但你也能感受到我的誠意。」牧笙看著眼前的巨龍說道。
不知是何緣由,牧笙的話語令那原先溫和的眼神再次變得冷漠起來,帶著幾分譏誚,似乎在說,你不過十餘歲,竟敢說出理解龍族?
而牧笙的所作所為,讓他響起了父王當年對她說過的話——當人類向你不斷示好之時,或許你已經站在了深淵之前。
牧笙表現得越為誠懇,她便越為警惕,甚至她有些後悔將這一切告知於他。
信任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它意味著,你將無視所有即便是最合理的懷疑,並把自己完全交到另一個人手上,這便相當於,拱手交出對你而言最最珍貴的東西,並說:拿著,現在它是你的了,請保管好它。
信任意味著讓你更容易受到傷害,暴露你最柔軟的地方,然後聽天由命。
然而,信任也是所有感情的基礎,不論是友情、親情還是愛情,它就像是一座橋樑,連接著兩方,不論是人與人,還是人與龍。
牧笙有些沉默地看著眼前情緒瞬間轉變的巨龍,認真地說道:「我知道你很難相信我,但你如今的做法根本無法改變現在狀況,體內的詛咒之力不除,你便永遠不可能成年。」
看著龍眼中透露出的思索之意,牧笙繼續說道:「若你選擇不相信我,那麼你依舊能夠保持現狀,繼續在這裡做著無意義的掙扎;若你選擇相信我,雖然可能存在著一定的風險,但若是成功了,你不但能夠傷勢痊癒,不必整日被『囚禁』在煉體塔內,而且還能夠獲得一份,在你看來極為廉價的友誼。」
祈殊沉默不語,極為悠長的龍息將牧笙那黑白相間的長發吹動的向後張揚。
「你可以將它當做是一場賭注。」牧笙輕聲地說道。
信任,原本就是一種賭注。
片刻之後,眼前那巨大的龍身漸漸消失,可愛地小女孩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她神情冷酷,用極為平淡的語氣說道:「若是我賭輸了,那便不會存在贏家。」
祈殊說完之後,便輕輕地轉過身去,左邊的衣肩漸漸滑落,白玉如雪的肌膚之上,一道有些猙獰的傷痕觸目驚心地展露在他眼前。
龍族的體質極強,傷口內的血肉不斷癒合,又不斷被那詛咒之力給破壞,牧笙眼神深處閃過一絲敬佩,從祈殊的臉上,並沒有看到任何痛苦的表情,但牧笙心中很清楚,這種詛咒之力會給人帶來深入骨髓的痛楚,而這四年之間,這種痛楚始終伴隨著祈殊。
牧笙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她的身後,看著那道傷痕,微微皺了皺眉,心中回憶這龍族經脈的圖像,幾根銀針出現在他的右手之上。
之前的冰魄銀針早已丟失,這套銀針是牧笙在進入鳳炎城之時,在某家醫館之內購買的。
銀針攜帶者極強的命力刺入雪白的肌膚之中,一根接著一根,那銀針中附帶的命力夾雜著一絲星辰之力緩緩送進她的身體里,然後如潮水般在她的靜脈和血管里前行,激發著她體內的龍氣,不斷衝擊著那傷口處的邪惡氣息。
不到片刻,黃豆大小的汗珠,在牧笙的額頭上不斷湧出,然後從臉上滑落,掉於地面之上。隨著時間推移,牧笙的消耗越來越大,好在由於雷靈被馴服的緣故,天上的雷霆不在降落於地面,而是不斷在雷雲之中翻滾著。
過了很長的時間,銀針從祈殊的後背收回,牧笙低著頭,看著地面之上的水漬,有些沉默,也有些意外,這詛咒之力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恐怖,凝而不散,非常危險暴烈。
他激發了祈殊體內的龍氣,輔以星辰之力,卻無法將這股力量驅逐或消除,令牧笙臉上有些羞愧,他所施展的針法不一定是最好的,但確實最適合的。
但結果告訴他,這種方法並不能夠起到任何作用。
背對牧笙的祈殊並沒有轉過身來,並不是因為衣衫不整,而是她深切感受到了牧笙那誠懇的態度,地面的水漬幾乎已經流到了祈殊的腳邊,她自然知曉這是汗水。
「我雖然不懂醫術,但也知道,你的針法很了不起,若是還有其他的方法,你儘管施為,我……不怕痛。」聲音不再冷漠,很清脆,很動聽。
這句話一半是真,一般確實假的。
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銀針入體后,血脈中所激發出的那股能量,也能夠感受到星辰之力帶給她的變化,所以她說牧笙的針法很了不起。
但不怕痛,是假的,但這種假里,卻透著一股信任的意味。
牧笙重新抬起頭來,看著那道沒有絲毫變化的傷痕,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這股詛咒之力長期依附於你,這種方法確實已經難以將其驅逐,至於消滅……以我目前的實力,恐怕無法做到。但我答應幫你,就一定會治好你。」
當祈殊做出選擇,相信牧笙之時,那麼輪盤的指針便已指向了牧笙,所有的壓力都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此刻,便是輪到牧笙做出選擇之時了。
那片被摘取了幾片葉子的仙草出現在牧笙的手中,被命力包裹,然後漸漸枯萎。
與此同時,一股極為恐怖的生機不斷湧入那道傷口之中,傷口內的血肉停止了翻滾,祈殊也感受不到疼痛的存在,舒服得差點呻吟出聲。
但這只是暫時的,這股生機之力雖然將其隔絕於外,但依舊無法將其驅逐,待到生機之力耗盡,傷口之上的詛咒之力依舊會繼續存在。
就在此時,牧笙的手伸向了那道傷口,然後將整個手掌覆蓋到了那道傷口之上。
柔軟的肌膚的觸感並沒有給牧笙帶來任何的舒適之感,因為那被隔絕在外的詛咒之力似乎找到了新的目標,如餓狼般向著牧笙的左手席捲而來,瞬間依附在了手掌之上,一股鑽心的疼痛瞬間侵蝕了牧笙的思維。
牧笙忍著劇痛,左手虛空一握,命里匯聚成一個漩渦,將詛咒之力盡數吸到了自己的手掌之中,然後收回到了身前。
看著那道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感受著左手上傳來的刺骨之痛,牧笙有些僵硬地笑了笑,輕聲道:「你的傷好了,這次賭注,你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