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事非往日不可追
沈笑薇來時,莊宜嫿懿已經出殯好幾日了,莊宜的喪製是按著貴妃的儀製辦的,君墨宸並未將她的死因昭告天下,她還是大宸的宜妃。
可人都不在了誰還會在乎這些身後事呢?何況也不能減輕半分我對他的憤恨。
許是因為連日高溫受了暑熱,從莊宜出殯之後我便一直病著,上吐下瀉,吃不進去任何東西,麵色憔悴不堪,形容瘦弱枯槁,真是恨不能當時就隨他們去了。
與我不同的,沈笑薇彩繡輝煌的進來,假意關懷一番,且不說我們有許多的前塵宿怨,便是沒有此刻我也懶得兜搭她。
她隻管說她的,我隻默默無聲。
沈笑薇自顧自說了半日,麵上掛不住卻意外的沒有生氣,隻叫宮中的人都退了下去。
我知道她必定有話要說,隻沉默地看住她的臉等待著。
沈笑薇輕笑著為我掖被角,道,“很難過吧?他這樣的狠心。”
我冷冷地看著她,“若你是來看我笑話的,我想你應該滿意了可以走了,嬪妾連日身上不好,恕不遠送。”
“你別這麽著急趕我走啊,說不定你會對我後麵的話感興趣呢。”
我真是厭極了這個女人,恨不得從此都看不到她。
她看到我臉上明明白白的厭惡,也不惱,神色自若地說下去,“你自然是厭極了我,隻是那次的事卻不是我做的,那句‘離了繁華良人何方’是嫿懿仿寫嚴奕的字跡故意叫君墨宸截下來的,甚至連作證的巧蕊也是她找來的,我不過做了個傳話的而已,你也別隻怨我,到頭來連是誰害得你都不知道。”
嫿懿?怎麽會?
轉而想到那日嫿懿在天牢毫不猶豫地對我拔劍相向,甚至毅然決然追隨嚴奕而去,為了嚴奕,她也不是做不出來的,或許一時衝動也是有的。
古今多少女子,終究都是過不了情這一關的。
倒是麵前這個“傳話兒的”,隻怕我與君墨宸那句來往的“離了繁華良人何方,吟盡清風為君淡妝”便是從她那裏泄露出去的罷。
我冷冷道,“多謝你告訴我這些。”
“皇上對你也真是情真,我還以為他能將你扔在靈犀宮一輩子,然後幹幹脆脆地砍頭治罪呢。”
說到這,她頓了頓又道,“你也太不知好歹,你可知他是頂著多大的壓力才留下你這一條命的?你竟還如此怨恨他。”
“依你的意思,我應該對他感恩戴德?”我挑了挑眉看向她,沈笑薇何時如此大度了,肯將我推到君墨宸身邊?左右我是不信的。
果然,下一句她就笑道,“也虧了你的不知好歹,隻是你為何不能再多成全一些呢?他滅了你整個淩氏一族,不論他對你有多麽好,你總是那把他要提防的劍,既然兩下裏都不痛快……”
“你到底想要說什麽?”沒耐心等她拐彎抹角下去,我幹脆直接打斷。
“你是聰明人,明人不說暗話。”沈笑薇收起了臉上那副假笑,壓低了聲音道,“既然你已經對皇上死了心,不若出宮去吧,外麵天大地大,自有另一種活法,我安排人在宮外接應你,保你後半輩子富貴無憂,你看可好?”
出宮?
我心中一動,母妃的陵墓在宮外,我從未去認真祭拜過,這座宮城裏也實在沒什麽要留戀的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辭顏,她還那樣小,沒有了娘親,我又是這樣的情形,隻怕她會受委屈。
若是托付給如蘭——她不在宮中又是我最信任的人當真再合適不過了,辭顏離了宮,或可過得好一些,日後配個好兒郎,也算全了莊宜的心願。
心裏瞬時有了計較,有了想法仿佛身上都恢複了一絲力氣。
抬頭見沈笑薇還在巴巴地等著,一臉希冀。
我心中不由冷笑,出宮固然是好,卻不能叫她來安排,若是當真信了她,隻怕才真是屍骨無存了,在宮中尚有君墨宸護著,出了宮有了什麽事可真是鞭長莫及了。
想起君墨宸,我心中泛起冰冷來。
正要回了她,殊不知我這半晌的思量落在她眼中已然是被說動心了,遂笑道,“不急,你慢慢想,考慮清楚了便告訴我一聲,我的話不論何時都作數的。”
我張口結舌,正要出言否定,君墨宸的聲音總是出現的那麽湊巧。“你們聊什麽呢?”
沈笑薇站起來行禮,笑道,“妹妹病著,奴才過來探望探望。”
探望?睜眼說瞎話。
果然他們才是最登對的夫妻。
君墨宸一進來我便轉過了頭去麵朝著牆壁,聽著他們一言一語地說話。
君墨宸聞言“唔”了一聲,“你身為後宮之主是該過來瞧瞧,辛苦你了。”
“皇上言重了,奴才分內之事,不敢說辛苦。倒是您,是從麟趾宮過來嗎?可用飯了不曾?”
“方才用了些點心這會子倒不怎麽餓。”
“隻用些點心怎麽成?這麽的不行,奴才去備些吃食罷。”
她們的言語隨意得像是尋常的夫妻,丈夫下朝歸來,妻子細細詢問衣食住行。
明明恨極了他,心裏卻還是升起絲絲點點的委屈來。
“方才你說要貴妃考慮什麽?”君墨宸終究還是將話題繞到了我身上。
沈笑薇言語極為平靜,“奴才是覺著傾顏妹妹病著,身邊卻連個可人意兒的人都沒有,想著讓如蘭進宮侍疾的,隻是妹妹心善,不願勞動旁人。”
這一番話說下來臉不紅氣不喘,連我都忍不住要信以為真了。
隻是如蘭我倒當真想念的很,那日如蘭進宮,我沉浸在莊宜與嚴奕的疼痛中無法自拔,並未見她。
如今我有許許多多的話要告訴她,隻是不知君墨宸肯與不肯。
他卻問侍候我的宮女,“娘娘今日如何?可用了飯?進的香不香?”
宮女如實道,“回皇上的話,娘娘今日的病情更甚了些,上吐下瀉並未見好,吃什麽都吐,連藥汁都吃不下去,更別提進食了。”
“怎麽會這樣?太醫院那幫人都是幹什麽吃的?原不是什麽大病,還有越醫越回去了的?可見是他們不中用。”
沈笑薇忙勸道,“皇上莫急,貴妃心思鬱結,便是華佗在世,這心病難醫也沒法子的啊。”
我側耳聽著君墨宸的聲音,他沉默了許久,才道,“那就召她進來吧,沒什麽要緊。”
沈笑薇領命出去,隨著一聲門扉的輕響,房中寂靜一片。
我知道他還在。
我閉上眼睛企圖睡去。
君墨宸頹然的聲音再次響起,“公雅,你還不明白嗎?我已經如此讓步了,我想護著你,我們如何就不能好好的,我們已經蹉跎了一個五年,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蹉跎呢?”
我眼睫輕顫,有濕意充盈上眼眶。
我何嚐不想與他好好的相伴餘生。
可是如今,已然是全無可能的了。
莊宜,嚴奕,還有淩國數萬將士的性命,我不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君墨宸在身邊坐下道,“你也要體諒我,若非萬不得已我怎會去傷害他們?”
有一滴眼淚從眼角滑下,猝不及防地砸在枕頭上,我睜開眼睛,“要我體諒你什麽?體諒你算計我?還是體諒你將我淩家人趕盡殺絕?”
“算計?”君墨宸道,“若非你說起,我倒是忘了,究竟是誰算計誰?如果今天換做是嚴奕贏,換做死的是我,你才會開心?”
“我從未想過要置你於死地。”身體微微地顫栗起來,“再者,你會是甘心被人算計的麽?你如今不是利用我成功拔掉了你的眼中釘麽?你曾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那麽如今呢?是否該輪到我了?”
君墨宸的眉頭一點點皺起來,“你莫要生事。”
我生事?在他眼中我永遠是無理取鬧,他不知道親人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他一意孤行不管不顧地毀了我的所有,家族,親人,皇城,國家,他憑什麽會以為他隻要給予一點點施舍我便要原諒他,依附他?
從前的我可能會,可是我的任性已經害死了我身邊的人,我再不會如此下去了。
我輕笑一聲,緩緩閉上眼睛,不斷淌出的淚水已經將枕頭打濕了,貼在臉上濡濕一片極為不適,“君墨宸,我們無法再重新開始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你……放我走吧。”
我恨你又愛你,我沒辦法殺你,卻又不能愛你,既如此是不是隻有離開才能眼不見心不煩,若是能夠忘記,也算是我的造化了。
這種心如油煎進退維穀的感覺實在太過難受。
“不可能。”片刻的安靜後,君墨宸的聲音驟然提高,“我不會讓你離開我,永遠不會,隻要你在,我在,心還在,公雅,你信我,我們可以的,我們會有孩兒,我們會幸福,所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會嗎?當真會嗎?
明明都已經是心知肚明的答案作何要自欺欺人呢?
我沉沉地歎口氣,不再理會。
他就坐在我身邊,明明那樣近,可是我卻不敢回頭,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從此他在那邊我在這邊,再也沒有相遇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