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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幾多歲月囚幾身

  目送著君墨宸的儀仗從宮門口出去,他果真留下了離陌。


  暮色中離陌一身玄色勁裝立在這一片冰雪琉璃世界之中,端的是雄姿英發。


  如今我也不知離陌到底是怎樣的立場,他對君墨宸隱瞞我的行蹤,處處與我為敵令我憎恨,可是他對如蘭的照顧對君墨宸的忠誠又令我萬分感激,也許他討厭的從始至終也隻是我一個。


  “姐姐。”如蘭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回過頭去,就見到她倚門而立,一雙明眸之中淚光點點,“姐姐可是要去問他嗎?”


  我並未打算瞞她,開門見山道,“自然是要問他的,如今除了他還有誰知情呢?”


  如蘭的身子輕輕地打了個擺子,腰身空落落的,竟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楚楚可憐,我心疼地上前挽了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心裏苦,可是你這樣一直躲著避著也不是事兒,若一直這樣下去,你與離陌中間始終都隔著一道牆,多早晚才能守得同心共?”


  如蘭垂下頭去,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輕輕顫動,半晌便有一滴晶瑩掛在上麵,像清晨的露珠兒。


  “好,如蘭都聽姐姐的。”


  聽得她答應,我又道,“今日天色已晚,到底不方便,隨後我便喚他來將事情都了解了,到時候你也不必過來陪著了,先回下間歇著罷。”免得有什麽令人心痛的言語,我也好緩些說給她聽。


  如蘭躊躇半晌道,“畢竟是我的事情,怎好讓姐姐勞累,自己個兒去歇著,我在外麵伺候茶水也就是了。”


  我點頭,“也好。”


  回頭看一眼宮門處的離陌,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事實到底如何,如蘭最後要如何自處?


  如蘭道,“姐姐莫要想了,早些安寢罷,隻怕明日不好過呢。”


  可不是,皇後與皇太後那裏隻怕都不好過,也不知命運幾何,可還能活著回來。


  歇下的早,卻是一夜都睡的不安穩,夢魘不斷,都是逝去的人,夢中的父皇還是母妃在世的樣子,音容笑貌皆是慈祥,他柔聲道,“傾顏如何不來看看父皇呢?可還是怨著朕的?”


  我道,“傾顏如何敢怨父皇,隻是如今自身難保,出不得宮,再者,女兒不孝,不知君墨宸將父皇的墓碑安放何處。”


  心中卻嘀咕,年年清明,我都遙遙燒了紙錢給亡人,父皇可是未收到嗎?

  父皇一貫便是仁主,從前有朝臣上奏,宸淩必然要一統不如先下手為強,占得先機。


  父皇與先宸帝鬥了一世,最後鬆了口不願再耗費民力挑起戰爭,卻不想最後落得如此下場。


  自從母妃歿逝,我被父皇遺忘在長樂宮數年,便是再熱的心都冷了,宸軍攻破京都時,我未能見他一麵,甚至很久之後才知道,父皇以及眾位兄弟姐妹都死狀慘烈。


  可歎曾經的天潢貴胄,天之驕子,最後連一片棺木都沒有,席子一卷便草草埋了,想來母妃早逝不用經曆這災禍,也許是好的。


  沒有想到的是,一向不親近的孝恭皇太子弘文,我的大皇兄竟然入夢,一如往常的嚴肅謹慎,我慌慌忙忙地跪下來行禮,末了半信半疑地喚他,“皇兄?”


  弘文怒哼一聲側過臉去,卻是一陣冷嘲熱諷,“皇兄?宓妃娘娘客氣了,我如何當的起你的皇兄?”


  宓妃?


  在夢中心裏都是一顫,隻聽得弘文又道,“如今你隻記著自己的兒女情長,哪裏還能記起自己姓淩?你可見過君墨宸的狠戾?當日宮中妃嬪,皇子公主,宮女內監,何止萬人?可你瞧瞧如今還剩了幾個?這座宮城的哪塊地皮之上沒有染過血。也就是你這樣沒心肺的,才能與這個手上沾滿自己親人鮮血的人生兒育女,兒女情長。”


  沒心肺的,沒心肺的……


  這幾個字仿佛長了翅膀似的,在耳邊盤旋環繞,經久不息,我頹然跌坐在地上。


  那樣多逝去的人,鮮血淋漓,紅著眼睛地向我控訴他們的枉死他們的不甘,每個人都在不滿我的“沒心肺”。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步步後移,幾乎崩潰,我怕的要命,慌的要命,卻反而不知該做什麽。


  從嘈嘈雜雜的聲音中剝離出一道清澈來,那聲音輕輕的喚著“姐姐,姐姐”空穀幽蘭一般,是如蘭的聲音。


  我猛然從噩夢中醒來,麵前的赫然便是如蘭,哪裏還有旁人,我一個翻身坐起,環視四周,殿中確隻有如蘭一人,並無旁人。


  冷汗涔涔,濕了背脊,我劇烈喘息無力地將頭埋在手臂之中忍不住淚盈於眶。


  如蘭見狀,忙著急道,“姐姐怎麽了?可是做了噩夢,嚇得狠了?”


  我抽搐著哭起來,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斷斷續續道,“如蘭……我夢到了……父皇……還有太子弘文……”


  如蘭搭在我背上的手指僵了僵,半晌才道,“皇上和太子?”


  “如蘭……他們說我是沒心肝的……認賊作夫……”心中難過的不行,我第一次夢到這些亡人,竟是被控訴,這些我曾經的親人。


  難道當真是我錯了嗎?應該隨著莊宜和嚴奕複國?

  如蘭一下一下地在我背上順著,殿中寂靜無聲,隻有鍾漏的清澈聲音響在耳畔,眼中早已無淚了,隻是無神地大睜著,望著帳外的小燭投在床榻上的暗影發呆,“其實你也是怨著我的罷。”


  話音落下,竟是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今日如蘭雖待我還是一切如從前一般,可是我們從小一同長大,她是怎樣的習性我是再清楚不過,一點一滴細小的變化我都知道,我一直覺得是分離太久的緣故,此刻卻驟然心中清明。


  如蘭的手頓了一下,我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道,“我當你是姐妹,有話便敞開了說,莫要悶在心裏,反而生了嫌隙。”


  如蘭似乎輕輕歎了口氣,卻又帶著毅然決然的果敢,“如蘭死罪,姐姐既讓如蘭說,如蘭便鬥膽說出來,即便姐姐是殺是剮都不要緊。”


  如蘭深吸口氣,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淩國蒙受了怎樣的奇恥大辱,姐姐曾經都曾親眼所見,用血流成河罄竹難書來形容亦不為過,庸人聞之尚不能忍,姐姐是公主,身體裏流著皇族血脈的人,怎麽能置之不理,反而嫁與滅國仇敵為妃,如此心安理得。


  頤駱公主全心為國,姐姐為何連自己的親人都要疑心卻放心宸帝?退一萬步說,嚴將軍到底姓嚴,他的滅族之恨尚且不論,他既願扶持姐姐,姐姐又為何將他遠遠推開?”


  如蘭言語激烈,曾經溫順的眼睛此刻卻是血紅的,令我想起夢中的亡人也是這般神色,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這些話是誰說給你的,你方才去了哪裏?”


  如蘭餘怒未消,“姐姐不必懷疑這是誰說與我的,如蘭也是這樣認為,姐姐生性淡泊不愛權利金銀亦不愛萬裏江山,可是咱們大淩需要啊,若是一日無法洗雪冤屈,便一日亡魂難安,淩國的百姓便一日無法抬頭做人。”


  我定定地看著麵前的如蘭,仿若換了一個人似的,她再不是躲在我身後眼神怯懦的小小丫頭子了,這樣有主見。


  如蘭吸了吸鼻子,極力忍著的眼淚還是不由自主落了下來,“姐姐可知道,咱們皇上是怎麽死的嗎?皇上堂堂天子何等尊貴,最後卻被淩國兵將千刀萬剮,渾身沒有一塊地方是好的,如此大辱,姐姐怎能忍得?”


  若是一日無法洗雪冤屈,便一日亡魂難安。


  我心中震動,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我的父皇,我的親人他們是怎樣……怎樣孤單絕望的離開這個世界的。


  我楞楞的坐著,隻覺得全身都像被凍住一般,良久竟道,“如今什麽時辰了?”


  如蘭跺了跺腳,急道,“姐姐竟是一句都未聽進去嗎?”


  我歎了口氣無奈道,“天大的事也該容我緩緩罷。”說完這句,我不再理會,獨自起身去看鍾漏。


  醜正二刻,時辰還早著呢。


  卻是怎樣都睡不著了,心亂如麻,千頭萬緒盤桓在心中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殿中暗沉沉的,隻有帳前的小燭發出微弱的光亮,卻不足以照亮整個寢殿。


  窗外影影幢幢,縱橫交錯的樹枝投映在窗紙上,搖搖晃晃,仿佛妖魔鬼怪的爪子,萬籟俱寂之中連雪壓斷樹枝的輕微聲響都聽得鮮明。


  我走過去用力將緊閉的窗扇推開,頓時寒風大入,殿中的暖意瞬間便驅散了許多,隻著一件薄薄寢衣的我,不由打了個瑟縮卻仍是咬牙站著。


  “這冬夜裏的寒風最是要人命的,姐姐是連自己的身子也不要了嗎?”如蘭從身後走上來,說著便要拉過窗欞關上。


  我緊緊地扣住窗框,目光卻望著院中的那幾隻紅梅,想來應是又下了雪,院中的積雪又厚了幾分,愈加襯的那紅梅嬌豔欲滴,甚至還有幾縷暗香若有似無地飄過來。


  視線所及都是白慘慘的亮,入目皆是幹幹淨淨的雪地,雖是夜晚卻比白晝還要刺的眼睛生疼。


  許是被刺痛,我緩緩閉上雙眼,“不管那些話是誰告訴你的,你記著,該我的責任我半分也不會逃避,但是也不必把天下興亡的大帽子扣在我頭上,若非皇族中沒有了男子,誰又何曾把我這女流之輩放在心上?”


  從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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