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別離難忍忍別離
一個時辰後。
我立在陵川城外,城門在身後轟然關上,發出極大的碰撞聲,獨獨將我一人關了出來,一片寂涼。
我楞楞看著前方的君墨宸,一時之間竟然腦中空白一片,說不了一句話,亦挪動不了一步。
“公雅。”君墨宸遠遠的喚我,翻身下馬便要過來,卻被身旁的一眾將士阻擋。
我身子動了動,抬頭看身後的城牆,那裏站著的赫然是嚴奕。
我看不清楚他麵上是怎樣的神情,隻看到他墨色的衣角在風中翻飛,那麵頰卻是低也不肯低一下的。
我垂下頭暗笑一聲,如今他已成功接手江東,得萬千百姓擁戴,這些都是他東山再起的倚靠,可是我呢?也就是他用罷的棄子而已。
“公雅,過來。”君墨宸的聲音帶著一絲喜悅的顫抖。
我愣了愣,收回目光麻木地邁開步伐,卻是才走出幾步,腳下的地麵上便橫空出來一支箭矢。
箭矢來自背後的城牆之上,直直地釘在我麵前的地上,因為大力還在兀自搖晃著。
君墨宸的侍衛隨從見狀已經齊刷刷舉起弓箭對準了城牆上的嚴奕。
我硬生生頓住,轉頭看過去。
果然,他手中的長弓還未來得及放下,麵對著對麵數支弓箭,卻一動不動,麵色隻是沉鬱。
君墨宸的聲音裏已經滿是不悅,“怎麽?江東一到手,便想要反悔了?”
我亦搞不懂嚴奕到底是怎樣的心思,如今這憑空而來的一支箭矢到底是怎樣的意思,令我琢磨不透。
這時嚴奕一派氣定神閑道,“一時錯手,宸帝莫怪。”
一時錯手?誰會信?眾人隻會當他是一再挑釁宸帝,藐視君威。
我轉目看去,果然君墨宸的麵色已經是極力忍耐的了,而嚴奕卻還仿若不知一般,朗聲道,“祝宓妃與皇上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手指不由自主的捏緊,頓時手心裏便是一陣刺痛,我這才發現手心裏的匕首不知何時脫了鞘,此刻已經嵌進了皮肉裏去,將手掌劃開一道傷口,我卻感覺不到疼,楞楞的麻木的立著。
是啊,從今後我便隻會是宣統宸帝的宓妃了,不,宓妃已經因救宸帝而死,現在的我不過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女子。
白頭偕老,早生貴子,不過是虛妄的企盼罷了。
君墨宸也朗聲回道,“朕與公雅自當如此,也望你好自為之,若要再生事端,必不會如今日一般容易了。”
嚴奕負手而立,仿佛聽進去了,又仿佛並未聽見。
君墨宸卻不理會他,也不顧周圍人的阻攔徑直朝我走過來,盡管方才那樣的劍拔弩張,委屈難過,此刻麵上卻還是流瀉出一抹發自內心的笑意來。
我將他周圍人的表情都看在眼中——具是擔心憂慮不堪,在他們的眼中,我也不過是媚主的禍水。
想來君墨宸如今用江東二十四城來換一個我的舉動已經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韙了罷,更何況方才那樣一觸即發的境況,他身為天下之主,莫說他們,便是我也覺得他行事太過魯莽。
我還沒走幾步他已經大步來到我身邊,眾目睽睽之下一個用力將我拉進他的懷裏深深擁抱,雙臂堅定有力將我環在其中,越收越緊,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這樣的他帶著一種誠惶誠恐的小心,生怕一鬆手我便不在了,我鼻子微微一酸,他這樣待我,倒讓我不知是福是孽了。
我貪戀這時美好,願時間就停在這一刻。
直到離陌在身後輕咳一聲,我才猛然想起身邊還有那樣多的人何況……背後的那道目光也從沒有消失過,直燙的人後背發疼。
他這才輕輕鬆開我,指腹輕輕撫上我的麵龐道,“好端端的哭什麽。”
我才驚覺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了,我慌慌張張地伸手去擦,滿手冰涼,君墨宸按住,目光認真起來,“公雅,以後我們就再也不必分開了,有我在,誰也不能奪了你去。”
說這話時他忽然抬起頭來望著城牆上的嚴奕,眸光驟然冰冷下來。
我卻不敢回頭,明明是他對不起我,此刻卻倒像是我欠了他的。
“正是還君明珠雙淚垂,朕心甚慰,還要多虧了嚴奕將軍。”這話明明是對嚴奕說的,君墨宸卻從始至終隻看著我。
我心中一驚。
隻因還君明珠雙淚垂的下一句是……恨不相逢未嫁時。
恨不相逢未嫁時!?
我已並非清潔之身,難道君墨宸……我忐忑地偷覷他一眼,見他並無異色,才心內稍安。
他又解下身上的鬥篷,給我披在身上,鬥篷上還殘留著他的體溫,有淡淡的龍涎香的氣味,忽然恍若夢境。
這一年中,磕絆坎坷,這樣的情景在夢中出現過許多回,如今他真實地站在了我麵前,我竟有些不敢相信。
“公雅,我們這便回去。”他說著過來執起我的手,手掌相觸,手心裏頓時一陣刺痛,我憶起手中的匕首來,隻是此時再想縮回去已然晚了。
滿滿一手心的血紅暴露在君墨宸麵前,此刻還有血兀自往下滴落著,君墨宸驚住,半晌卻又若無其事地將我手中的匕首拿過去,又緊握了我的手帶我坐上馬車。
那道目光仿佛膠著在後背上揮之不去,直到進了馬車將他隔除在外才好些。
一進馬車君墨宸便用車上專為他準備的藥物細細為我敷傷口,然後才抬頭看我,“公雅可餓了嗎?想吃些什麽?”
我定定的望著他,心中五味雜陳,他不顧群臣反對用江東二十四城隻換了一個已是殘花敗柳的我,相遇之期,他不問前事,不問我為何滿手血液,不問我想要做什麽,隻溫情款款地問我可否餓了。
仿佛我隻是出了趟遠門,並未與他分離,中間的那些風雨坎坷也隻是一場夢,這樣的溫柔令我不由自主的落下淚來,隱忍了許久的情緒頃刻間崩塌,我不管不顧地撲進他懷裏,卻隻從嗓中喚了一聲“臨淵……”便再說不出旁的話了。
千言萬語都哽在喉中,無語凝噎。
君墨宸亦緊緊地環抱住我,耳邊寂靜無聲,隻有他的心跳聲沉穩有力的響在耳畔。
安心,溫暖。
什麽家國大業,什麽黎民百姓,天地覆滅幹我何事,此刻我隻想埋首他懷中,做一個被嗬護的女子。
至於……那件對不起君墨宸的事……
隻盼他能知道的久一點,再久一點,讓我多一些溫暖。
他的嗓中也是微微的哽咽,卻仍是強笑道,“你怎麽瘦成這樣?我抱著的竟是一把骨頭,無端硌得慌,回去了我可要把你瘦下去的都補回來。”
我忍不住破涕為笑,嗔道,“你可不是嫌棄了,既如此我就下車去,也省的皇上難受。”
雖這樣說著,我卻是一動不動的,君墨宸抱著我的手倒是緊了幾分嘴裏喃喃道,“公雅,你可知道我有多開心嗎?你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連續幾日他都是極為耐心的照料我,夢中總是不安,常常驚醒且淺眠,可是不論何時醒來,他都在身邊,手指被他輕輕握在手中,每每這時,我才漸漸相信,我終於不用在顛沛流離。
過去一年的日子仿若一場夢一樣的過去了。
這一次回京的道路斷斷續續走了月餘,到達京都時正落了雪,雪花紛紛揚揚撕棉扯絮的下著,將這一片遼闊天地都籠罩在一片白皚皚之中。
街道邊的景色漸漸清晰起來,雖然天寒地凍,但是街上仍舊行人熙攘,一派熱鬧景象。
我想起來曾經從京都接秦巧兒回安陽去見她的亡夫時,京都是怎樣的蕭索,如今不過短短半年,君墨宸便將天下恢複到了原先的樣子甚至更勝從前。
他的手指輕輕環在腰間,在耳畔喃喃道,“那日我從京都一路追你到安陽,你竟然連頭都不回一下,可見真是心狠。”
我輕笑起來,當日那樣倔強的遠去一是因為近鄉情怯,二是,我以為他明知道我還活著卻裝作不知,故而生氣不願回頭,不曾想他竟記了這樣久。
不等我回話,他又繼續道,“公雅,除非死別,我們以後絕不生離,是你答應過我,終身所約,永結為好,琴瑟在禦,歲月靜好,一命換一命的事再不能發生了。”
一命換一命,自然指的是我用心頭血為他“解毒”一事了,這原是嚴奕的計策,本不關他的事,如今他這樣說倒令我不好意思了,卻又不能讓他知道事情原委,隻好輕笑一聲閉口不言。
我在他麵前再不能如從前一般坦誠相待了,這一年裏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不能一一告知,卻又貪戀在他身邊的溫暖,我隻好自私地裝作全然不知待在他身邊。
不多會便聽到離陌在外道,“皇上,馬上要進宮了。”
進宮。
兜兜轉轉之間,我還是繞回了原地,還是逃不開這座金色的牢籠,察覺到我身體的緊繃,君墨宸默默地將我的手指包在掌心裏,無聲地握了握。
車輪轆轆,一路駛進宮城裏去,不斷有參拜行禮的聲音傳過來,“皇上萬歲萬萬歲。”
我側頭看向身側的君墨宸,卻一下子撞進了他的目光裏去,此刻他的目中隻有我一個,那樣的堅定不移,心中不禁一暖。
若是這座皇城裏有你,也許沒有那麽冰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