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滿川風雨獨憑欄
嚴奕走後不久便說要派一個女子來照看我,我不以為意,將那碗苦澀藥汁便依舊躺下去。
照看?焉知是不是來監看我的。
不一會,便果然聽到了門扉響動的聲音,一個腳步聲邁進來,回身關上房門,才緩緩走進來。
我聽到她先過去撥弄了一下炭火,然後腳步聲漸漸遠了,不一會又回來走到我身邊往枕下塞了個什麽東西,又走開拿起了桌上的瓷壺……
我心中疑惑,慢慢地轉過身來,便見得房中的圓桌前立著一個女子,她此刻正往水壺裏加水。
我從背後打量她,她穿著一身淡紫色的麻布衣裳,舊舊的甚至已經洗得發白,那身量也極為纖細,竟一時看不出是誰。
我側頭看了一眼枕邊塞入的東西,竟是我平時用來解悶常看的幾本書,心中的排斥之感一下子少了許多。
這時那女子已經合上壺蓋轉過身來,我這才看見她的臉,竟然是許久未見的秦巧兒。
她瘦了許多,下巴尖尖的愈發顯得一雙眼睛又圓又大,我記得初見她時,她體型豐腴,麵色紅潤,眼神靈動跳脫是個極為活潑的媳婦子。
可是如今我竟有些認不出她,整個人倒映出了一種油盡燈枯的憔悴來。
我眼眸輕眨,缺發現方才鏡中的臉與她重合,如今的我們多像啊。
她衝我柔柔地一笑,仿佛一早便知道我醒著似的,一點不驚訝,“可要起來坐坐?”
我點了點頭,她便走過來將我扶起又拿了一個靠枕讓我靠著,然後又問我,“可好點了嗎?”
我楞楞地望著她一句不言語,她便伸手過來探我的額頭,微微地皺了皺眉,“怎麽還是這麽燙呢?可有沒有吃藥?”
我點點頭,卻又問她,“你這些日子去了哪裏?我都未曾見你。”
她輕扯下嘴角,“巧兒市井小民,自然是柴米油鹽了,倒是聽聞公主的戰績卻是極為大塊人心。”雖是這樣說著,可她臉上卻沒有多麽興奮的表情,連笑容都從始至終淡淡的。
現在的她沒有了從前的半分跳脫,整個人嫻靜如姣花照水,隻是也再沒有過那種發自內心的舒心的笑容了。
她夫君的離世,仿佛也將她的心帶走了。
“這也值得你掛在心上?我縱然是奪了這江山,於女子而言又有何意義呢?”我茫然地望著某一個地方,淡淡道,“一個女子想要的,不過是這世間最平凡安寧的生活,卻怎麽就這麽難。”
她的眼神中有了一絲波動,卻仍舊是淡淡的,“也是,那是男人的戰爭,關咱們什麽事。”
片刻,她又忽然道,“那日從京都窮追不舍而來的人,想必就是大淩的仇敵君墨宸罷。”
我僵住,抬頭望她。
她卻仿佛肯定了似的又問,“公主心裏裝著的人是他,對吧?”
我心中奇怪,如今大淩的百姓都以為我與嚴奕才是登對的,也一直以為我心裏的是嚴奕,倒是她是怎樣看出來的。
她仿佛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輕笑一聲道,“公主一定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女人的感覺一向都很準,那日雖然公主不曾回頭,可是麵上的慌亂之色是騙不了人的,還有,他即將進入安陽時,公主是想要勒馬的吧?”
我當時隻注意著君墨宸了,竟沒有想到她觀察的這樣細致。
我直直地望著她,笑道,“你倒瞧得真切。”
“其實公主是如何病的,我倒能猜出幾分,有言道,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公主一向是個有主見的人,若是當真看上了誰,想必也是錯不了的。”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泛泛之言,我也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疑惑地皺起眉頭。
她卻轉身去撥弄房中的炭火了,許久才又道,“若是當真遇上那個人了,就應該好好把握,公主救過我,我不忍公主也經受如我一樣的痛苦,巧兒如今便是想要珍惜卻也不成了……”
她握著火鉗的手一下一下地搗弄著爐火,卻忽然響起一聲細微的“滋滋”聲,竟是眼淚落在火裏被瞬間烤幹。
我聞言一愣,呆呆地僵住了。
秦巧兒陪了我好幾日,衣不解帶地照顧我,隻是這次的病情來勢洶洶,高燒連日不退,竟是久久不好,連帶著整個人都要虛脫。
眼瞧著快要清明了,天氣又連綿不絕的下雨,病便更加不容易好了。
這日,因為外麵落了雨,秦巧兒便早早回去了,房中寂靜無聲,唯有小雨拍打窗欞的聲音不斷入耳。
我終於忍不住翻身起來,身上還是虛軟無力,隨手拿了件鬥篷披上,身上還是無力像是走在雲間,好容易搖搖晃晃走到窗前,將窗子推開了些。
清冽的空氣頓時奔湧進來,雨聲也頓時清晰起來夾雜著細細的雨滴打在臉上,冰涼的雨滴一接觸滾燙的皮膚,倒是極為舒服。
放眼望去,天地間迷蒙一片,隻有小雨淅淅瀝瀝地落下,耳邊鋪天蓋地的雨聲。
那雨滴不斷的在地上激起水花來,一朵又一朵,那麽小,晶瑩可愛,隻是看的久了不免有些眼暈,身上逐漸虛脫起來,站立不住一般卻仍舊不願回去。
院中的迎春花早已開了,倒是沒有怎麽注意,長久病中也未來得及打理,此時花架疏散,經連日來的雨水一澆,竟然已經塌了半邊,無數朵瑩瑩嬌弱的花兒泡在雨水中,令人萬分憐惜。
身子虛晃一下,我忙扶住了手邊的桌案才穩住了身子,手指觸碰之下,案上的東西呼啦啦掉了一地。
竟是嚴奕前幾日放在這裏的筆墨紙硯之類,我費力地一件一件撿起來,輕輕地拿起那筆,左右無聊,想了想便慢慢地在紙上寫道:
一朝風雨,滿地殘紅。濕了花香,幾許悲涼,奈何世間無常。
一陣風吹來,將那窗扇來回吹動,吱呀作響,用東西將那紙壓上,猶豫片刻還是轉身出了門。
此時正是風大雨大的時候,一出門便冷冷地打了個戰,我一步一步地踏在庭院中,無數冰冷的雨落在身上,我不管不顧,隻朝著那落了一地的花朵過去。
用力地將那花架扶起,做了簡單的處理,讓它們不至於被這風雨再次摧毀,可是盡管如此地上還是不可避免地殘留了許多花瓣,陷落在泥土之中,滿地殘紅,卻是怎麽也回不去了。
我輕輕地將它們一瓣一瓣拾起來,握在手心裏,包在衣襟裏,卻是不知不覺落了淚,奈何世間無常。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以為自己抓到了幸福,隻是到最後也不過是一句奈何世間無常罷了,便如這花朵,縱然嬌美豔麗,可哪裏能夠經得住風雨摧殘呢?
才扶起的花架正處在一片風雨飄搖中搖搖擺擺,也不知這風雨要下多久它能不能挺過去。
淋了一場雨後,病便愈發的重了,頭昏腦漲連呼出的氣都是滾燙的,身上壓了許多層錦被,卻還是止不住的瑟瑟發抖。
嚴奕前線戰事吃緊,這許多天都不曾過來,我未想到他一來便碰到了暈倒在雨中的我。
此時他正在房中對一眾郎中發火,“你們這樣多的人竟治不了她一個,怎麽還愈發燒的厲害了?”
一個郎中小心翼翼道,“姑娘這病有漸成肺癆之勢,小的也……”
嚴奕一個淩厲的眼刀掃過去,憤怒道,“若是她今日治不好,你們也別想活了。”
他從來沒有對人如此盛氣淩人過,如今淩軍正是需要人心向背的時候,他這樣對著眾人不管不顧的大發雷霆還是第一次。
那些郎中戰戰兢兢地開了方子下去煎藥,他又大步過來將我從榻上拎起,憤怒道,“你縱然再恨我,怎麽能用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我認識的淩傾顏原是這樣窩囊,心中一個不快,便糟踐自己。”
窩囊?
我冷笑一聲,用盡全力推開他的鉗製。
卻因為身上無力,反倒是自己跌回了榻上,頓時頭暈眼花,好一會我才道,“你也太高看自己,你如今還有什麽值得我如此糟蹋自己的,我便是即刻死了又與你有何幹係。”
嚴奕的呼吸猛然間急促起來,狠狠道,“好,好一個與我無幹,我是瘋了才會來瞧你,如今我看你好的很何須醫治,你就是死了又與我有什麽相幹,我若再管你便不姓嚴。”
說完他便大步往外走,眼角瞥過窗欞卻忽然頓住了,下一刻竟轉身過去了窗邊,我一愣不知他要做什麽。
直到他拿起窗邊案前的紙張,我才驚慌失措地脫口道,“別看。”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嚴奕已經拿在手裏語氣嘲諷地念出來,“一朝風雨,滿地殘紅。濕了花香,幾許悲涼,奈何世間無常。”
他哼笑出聲,轉過頭來看我,“好一個濕了花香,幾許悲涼,淩傾顏,你這奈何世間無常倒是令人好生憐憫。”
我羞愧難當,用力地咬緊了下唇,從齒縫中擠出一個字來,“滾。”
嚴奕滿不在乎地將那張紙擲在地上,抬步出了門,我這才力竭虛軟地倒在榻上,胸口一陣一陣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