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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故地重遊淚滿襟

  如蘭進來時,我正倚著窗框發呆,連自己也不知想了些什麽,卻生生站了一個時辰。


  如蘭小心翼翼道,“姐姐別在那風口站著了,仔細著了風。”


  我不為所動,窗外涼風送爽,枝搖葉動,我抬頭望向窗外的四角天空,喃喃自語,“不知今夜會不會有月亮。”


  “許是有的罷,今兒天氣不大好。”如蘭走近了些許,“姐姐披件衣裳罷,外麵起風了,涼。”


  我緩緩收回目光回過頭來,如蘭的臂彎挎著我一向穿著的那件大氅,我搖搖頭推開,徑直走回桌邊坐下。


  如蘭才要跟來,殿門一聲輕響,君墨宸一身石青色衣裳跨進來,我一時恍惚手指猛然收緊,扣住桌角。


  記得嚴奕最是偏好石青,天水碧,慘綠這樣的顏色,他原本也是溫潤的人,這樣一來更是襯得一雙眉眼清秀澄澈。


  如今這樣的顏色穿在君墨宸身上,一樣的身高服侍,恍惚間竟有些相像之處。


  隻是他的氣質與嚴奕是全然不同的——嚴奕剛硬卻溫潤,君墨宸卻戾氣霸道。


  待看清楚眼前的人,是不苟言笑,菱角鋒利的君墨宸,遂鎮定下來,低頭摳著手指掩飾方才的失態。


  也許是因多日病著,指甲並不如先前紅潤晶透,反倒透著一股子憔悴。


  “今兒怎麽閑坐下來了?”君墨宸唇角帶笑,一派溫和的模樣。


  這些日子他倒是常來,我也不趕他,隻做自己的事情,他亦不多言,命離陌將奏疏拿到我殿中批閱,一待便是一整日,如今可不是成了習慣。


  我側頭看去,並未看到捧著奏疏的離陌,有些奇怪,卻還是不動聲色地移開眼睛,不置一詞。


  他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笑道,“你忙你的便是,我隻過來躲個懶,隻消一會兒便可。”


  躲懶?


  如蘭見我望著手指不言語,忽然道,“姐姐可記得以前在宮中時嬤嬤用來染甲的法子?將花朵放在容器裏加白礬搗爛了堆在指甲上,待幹了去掉,那顏色也就染成了,姐姐可還記得?”


  我如何會不記得呢?


  女孩子家總是愛美的,又愛在這些細節上花功夫,記得有次嬤嬤給我染了指甲,是淡淡的粉紅,我喜歡的緊,翻來覆去地看。


  後來給母妃見了,她還頗有些不開心,說,“你是堂堂公主,怎麽用這樣簡陋的東西,若是想染了,母妃那裏有幾瓶子上好的甲膏,顏色也鮮豔,快把這個洗了去,沒得叫人笑話。”


  隻是當時還未過了那股子新鮮勁兒,哪裏肯就這樣洗了,哭哭鬧鬧如何也不肯。


  母妃無法,隻得隨了我,後來因我喜歡,母妃還經常親自采了花朵搗爛,然後翹著手指幫我上色……


  想著想著,我不禁輕輕地笑起來。


  “你若是想去便去罷,長樂宮還如原來一樣,我一直空著,沒有去的。”一旁閉眼休憩的君墨宸忽然開口說了一句。


  我有些心動的,自從淩國攻破,已是月餘,我再沒有回過長樂宮,如今倒真是想要回去看看了。


  我看眼君墨宸,他未曾移動一下甚至連眼睛沒有睜開,兀自躺在貴妃榻上休憩,倒像是睡著了一般。


  “那便瞧瞧罷,我也許久未去過了。”連自己也不知道,這竟是從嚴奕離開後,第一次有了情緒波動,話語中透著歡欣。


  如蘭欣喜地將大氅拿上,又急急地跑出去備下步輦,甚至還裝了一小盒玫瑰酥。


  我有些苦笑不得,不過一刻鍾的路程而已,何須這樣麻煩,卻又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隻是裝作視而不見。


  步輦行至上林苑,其中各色花朵競相綻放,桂花飄香,菊花爭豔,開的好不熱鬧,聞著花香心情頓時也好了不少。


  隻是這點喜悅,越接近長樂宮便越是一點點地流失殆盡。


  手指不自知地攥住衣角,指節一陣陣地發白。


  我無顏再回到這座宮殿,亡國家恨,親人俱亡,百姓生靈塗炭,我與君墨宸應最是不共戴天的,可是如今我非但置血海深仇於不顧,還與君墨宸……有了肌膚之親。


  我揚手將步輦停下,伏在一邊大口喘氣,如蘭緊張地上前來詢問,“姐姐這是怎麽了,可是身子不適麽?”


  我緩緩搖頭,從步輦上下來,徒步往前過去。


  心跳一下下沉重起來,不知母妃可會原諒我。


  她生前在這座宮殿裏也並非是快樂的,最是帝王薄情,父皇是男子,也是天子,他一定也曾讓母妃傷心。


  長樂宮距麟趾宮不遠不近,抄近路有之,繞遠也未為不可。曾聽宮人說起,母妃受寵時父皇便是日日抄了近路來,速度極快,可是後來,母妃歿逝後,我便再也未見過父皇的車架路過長樂宮。


  傾顏?


  以色示人者總免不了色衰而愛馳的結果,縱有傾城容顏,不過轉瞬即逝罷了,這也許便是母妃為我取這個名字的用意吧。


  既如此,我隻是不想一生都活在仇恨之中,永不見天日。


  長樂宮的宮門隻是虛掩著,隻輕輕一推便向兩處大開來,殿中還與那日離開時是一樣的,甚至還有我匆忙換下來的一件蟹殼青流彩繡夾竹桃的衣裳,胡亂地擲在榻上。


  手指一件件地劃過這些物什,頓時便熱淚盈眶,有一種回家的歸屬感,也許這座早已姓宸的宮城裏隻有這一處長樂宮還容得下我。


  不知長樂宮會留多久,日後是哪位美人住進這長樂宮,那她必定是最幸福之人了。


  因為這長樂宮是一塊福地,是承載了淩傾顏所有開心與難過的地方。


  “姐姐,還去後園嗎?”如蘭見我許久不動,天色又漸暗下來,是以出言提醒道。


  這才想起來時的目的,竟是不覺間出了神,忙道,“自然是去的,這便走吧。”


  心中還頗有些不舍,閉上殿門時忍不住要多看兩眼。


  天際昏暗下來,卻是難得的澄澈透亮,滿園鮮花招展,芳香撲鼻。


  殿後的小花園還是母妃在世時,父皇開辟出來讓母妃解悶的,又搜羅了各種奇花異卉將這園子打理的頗為美麗。


  隻是我離開的時日長久,園中卻無一根雜草,各色花朵更是長勢喜人。


  我垂了眼瞼,心中知曉,可見君墨宸是有心的了。


  如蘭早已撒歡兒地在花叢中了,一會俯身嗅花香,一會又折了花枝插在鬢邊,十足的小女孩形態。


  她回過頭來問我,“姐姐,你快瞧瞧喜歡哪種花朵來染,咱們便摘回去一些。”


  我環顧四周,見得園子角落有大簇玫瑰開得甚是好看,紅豔豔的,肆意張揚,便定了主意,隻要這玫瑰便好。


  打定了主意,便往那簇玫瑰從走去,在一大片花叢中穿過,倒頗有些,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感覺呢。


  心裏想著將那玫瑰摘了回去,除了染指甲,還可做一個香袋放在身上的,眼瞧著就要到了,卻是想的太入神了些竟未注意腳下。


  “啊”隻覺得腳下一輕還未明白是怎麽了,身子便直直地墜下去,我下意識地尖叫出聲。


  重重摔在泥土上,仿佛肝膽俱裂一般,疼痛難忍,眼前黑暗一片。


  許久那陣疼痛才過去,在睜開眼睛時,四周已是黑暗一片,我強自支撐著坐起來,抬頭一看,是一個兩人高的深坑,四壁還有淩亂地樹枝雜草之類遮蔽,洞口被掩映得隻餘幾道縫隙。


  我借著微弱的光線打量了自己一下,衣裳劃破好幾道,手臂,脖頸更是血痕斑斑,狼狽不堪。


  我試圖站起來,腳踝處立即傳來劇烈的疼痛,想來應是崴傷了,隻好又坐下來。


  以手括在嘴邊,喊上麵的如蘭,隻願她能聽到,找人來拉我上去。


  因著傷痛,連聲音也是虛弱不堪,喊了許多聲仍不見人來,我一時有些心灰意冷。


  坑中土質鬆軟,手指用力一按便會塌泄一塊,無論如何也撐不住人的。


  正頭頂傳來兩聲寂寞的鳥鳴,夜風吹的枝葉沙沙作響,我有些害怕起來,難不成我要在此過夜嗎?要知道我最是怕黑的。


  想到此,我再次鼓足力氣放聲喊起來,卻隻聽到自己空蕩蕩的回聲。


  我沮喪地垂下頭揉著腳踝,這時忽然有聲音在頭頂響起,疑惑著詢問道,“有人嗎?”


  天色黑暗又加之枝葉遮擋,我看不見他的臉,聽聲音隻知是個男子。


  我欣喜若狂,竟果真喊來了人,立即出聲回應,“有的有的,煩勞可否拉我上去?”


  那人道,“稍等片刻,我想想辦法。”


  “多謝。”我心中萬分感激。


  上麵半晌沒了響動,就在我以為他走掉了時,忽然有一條長繩垂下來,男子的聲音從上麵傳來,“你將繩子係在腰上,我拉你上來。”


  我依言照做。


  繩子拉到一半時,因半壁中橫斜出來的枝葉阻擋,頗有些費力,裸露在外的皮膚再次被劃出了傷口。


  忽然繩子鬆了一下,我猛的往下墜了一節,情急之中伸手抓住半壁的枝條,想要借力往上,力氣大了,那枝條竟被輕易地拔了出來,幸虧上麵的男子及時拉住繩子,我才穩在半空。


  心中卻忽然生出了些別的思緒,方才那枝條瞬間拔出的感覺……太輕易了些,倒像是,被人提前移栽過來的一般。


  還有我生活了數十年的花園,如何會莫名其妙地出來一個兩人深的大坑?並且這人如何會在夜幕沉沉時出現在長樂宮,將我救起?


  這不得不令我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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