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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歸去來兮

  碧紗櫥外,天光初透,床上少女悠悠轉醒,瞥見翠色雙耳三高足琉璃香爐中奇楠香裊裊繚繞和十二扇紫檀鑲螺鈿隔扇上簇新的綠紗,心中不由一震。她看了看自己纖細的胳膊和明顯還還有長成的手掌,用指甲狠狠掐了下指腹,感受到一陣急痛之後猛地一驚。難道被灌下毒藥之後她沒有死?而是回到了幼學之年住在祖母碧紗櫥內的時光里?

  她明明喝下了那杯饞了毒藥的茶水,然後失去知覺……鎮國公府四娘唐寶璐,二房嫡次女,因母親生產後兩年纏綿病榻,一直教養在祖父鎮國公祖母康寧大長公主膝下。除了襁褓中時還是世子的大伯攜大伯母恭親王府郡主和一對兒女去邊塞遊歷,遇世子漠北一役中結下的仇敵刺殺之外,寶璐幼時的生活是順遂無憂的。直到十一歲那年,姐姐被立為太子正妃,豈料大婚之前姐姐橫死閨中,此後鎮國公府災難不斷直至滅門。


  隆正四年漠北來犯,祖父鎮國公唐鵬攜在先帝駕崩前被封為鎮國公世子的父親率軍出征,兩人在大戰即將全勝之際被敵軍潛伏在國公府親兵中的一名細作射來的毒箭所傷,當場身亡。父兄慘死,對剛到冠齡的四叔唐楓大受打擊,剃髮出家后,隨師遠遊再未歸京。隆正五年,三叔和即將臨盆的貴妾文氏中毒身亡,三叔靈堂之上三嬸觸柱身亡留下一封交代自己因妒生恨對夫君和其愛妾痛下毒手的遺書。童氏觸柱血濺五步,祖母突發心悸氣絕而亡。此後不足一月,一向謹守孝道潔身自好的長兄唐珩離奇死於花街柳巷的一場大火中。


  寶璐生母沈氏帶女兒和三房留下的三娘五娘六娘前往城外別院小蓮庄守喪,剛過一載,卻遭一群黑衣土匪洗劫。家中親衛小廝僕婦丫鬟無一倖免,母親慘死刀下,別院而居的三個娘子不知生死,只有寶璐和院子里兩個大丫鬟以及乳母曹氏被劫到一艘江邊大船之上,連夜往南行去。船上守衛的蒙面男子均不發一言,只是送來茶水點心便退出了船艙。寶璐經過那晚突生的變故親眼目睹母親慘死,早已驚懼交加,慘白著一張小臉蜷縮在船艙深處。比自己大不了兩歲的明月彩雲哭紅了眼睛,每人袖子里都攥著把從針線籃子里匆忙抓來的剪刀,堅持侍立在自己主子左右。


  最年長的丫鬟紅霞轉身倒了一杯茶水端到寶璐面前,寶璐只依稀記得她說了兩句讓自己喝水解渴來日方長的話,自己便木頭人一般就著紅霞的手飲了一口送到嘴邊的茶。茶湯入喉苦澀無比,隨即一陣強烈的腹痛襲來,寶璐因痛滾落地上,兩個丫頭嚇得鬆了手中的剪刀。艙外蒙面侍衛聽見寶璐痛苦的呻吟,隨即衝進倉來,聽見明月焦急的質問「為何四娘剛剛喝了你們的茶水就腹痛不已?」其中一個試圖拍出寶璐剛咽下的茶水,豈料曹嬤嬤和紅霞一人抽出一支利匕向兩名男子刺去。在兩人制服曹嬤嬤和紅霞時,寶璐眼神開始渙散,在她閉上雙目的瞬間分明看到了黑衣男子眼中的驚惶………


  少女抬手揉了揉太陽穴,驚醒了床邊腳踏上合衣而睡的丫鬟,「四娘您醒了」,圓潤的臉盤兒上溫柔細長的眉眼裡帶著欣慰和驚喜。身著柿色靈芝紋半臂的丫鬟隨即起身,身量看起來比服毒前的印象里略矮了些,給寶璐塞了塞略敞開的被腳。「彩雲.……」丫鬟伸手試了試寶璐額頭的溫度,笑道」您前天接種了牛痘之後高熱不退,好生驚險,大長公主拿不定主意又請了太醫院的幾位太醫,折騰了一天一夜直到昨夜三更您吃了葯擦了藥酒,大長公主才去休息,想不到今天早上熱度就退了。「


  丫鬟口中的大長公主是寶璐祖母,和先帝同是大慶朝世宗皇帝原配孝德皇后所出。公主身邊的一位教養姑姑乃前朝名震一時的名醫石雲之後,公主自幼不愛四藝女紅,尤愛岐黃之術和雜學,小小年紀便在醫術、調香、和釀酒上小有所成。未到及笄之年便成為大慶疫病防治第一人,多次配出特效藥粉成功防止了災后疫情的發生和擴散,挽救蒼生無數。軍中所用外傷藥膏藥粉也多是按照公主開方所配,對止血和防止傷口感染有奇效。朝野內外公主深受敬重。因研究適合軍中所用的外傷藥方,公主和小小年紀子承父業從小在軍中長大的鎮國公相識,兩人少年結髮,恩愛相守,成為一時佳話。


  大長公主和鎮國公育有四子,長子唐樺自幼被立為鎮國公世子,十七歲時便是漠北人聞之喪膽的少年將軍,迎娶恭親王府郡主為妻,婚後育有一子一女。后恭親王老王妃仙逝,自幼在老王妃膝下的郡主痛不欲生,世子唐樺攜妻兒去老王妃家鄉西北邊塞遊歷,漠北人得知趁機偷襲,鎮國公府木字輩長房從此滅絕。先帝駕崩前立鎮國公嫡次子唐璐父親唐榕為世子,唐榕之妻沈氏乃出了三代帝師的錢塘沈家上任家主,當今聖上少時恩師沈淵之女,兩人生國公府玉子輩二郎唐珩,二娘唐寶瓊,四娘唐寶璐。國公府三爺唐桐於新帝登基初年升任戶部右侍郎,與髮妻童氏育有三女,三娘唐寶玶,五娘唐寶琳,六娘唐寶玥。國公府四爺白楓尚未及冠,玉樹臨風,洒脫不羈,在國子監同窗中素有才名,文才武功皆勝當年世子唐樺。


  寶璐當年早產,沈氏大出血后所幸保住性命,確再無精力照顧剛出生的女兒。大長公主和鎮國公一生恩愛,不主張兒子們納妾,更不願插手兒子兒媳房中的事。在次子和兒媳請託之下,卻也是連同沈氏挑選好的丫鬟乳母把孫女安置在自己和鎮國公的正房遠香堂的碧紗櫥內。


  一個長臉杏眼的大丫鬟推開隔扇進來「太夫人惦記著四娘,讓來看看四娘退燒了沒有」。正欲給唐璐斟茶的彩雲笑迎到「甘松姐姐來了,四娘才醒了一回,燒已經退了」。名喚甘松的大丫鬟伸頭看了看閉幕眼神的寶璐的起色,笑著點了點頭,轉身帶上隔扇回去復命。


  「四娘」,彩雲送上來的是一個青花折枝花果紋葵口小碗。寶璐起身接過飲了一口,把碗還給丫鬟懶懶的說「我身上還有些沉,想再睡一會兒。」


  「是,奴婢就在床邊錦墩上給您做鞋。」這時進來一個眉目清秀身著淺黎色花羅交領半臂的丫鬟,剛出口一聲「四娘」就被彩雲擺手止住,於是坐在彩雲旁邊另一處錦墩上細細分揀著一盒子大小各異的南珠。只這聲「四娘」便讓寶璐認出這是自己另外一個大丫鬟明月。


  牛痘,碧紗櫥,明月彩雲,屋內沒有火爐確還需錦被的天氣,還有那翡翠一樣顏色的雙耳三高足琉璃香爐,那是祖父送給自己十歲生辰的禮物,看來自己真的回到了十歲那年的早春,剛剛過了十歲生辰。


  細想前世著多蹊蹺:紅霞和曹嬤嬤居然身懷武藝?雖然須臾便被黑衣男子制服,但是那也不是普通女子能有的身手。那條大船究竟要駛向何方?如果真是穿上之人要殺自己,直接動刀便是,何必下毒多此一舉?自己閉眼之時那看起來像是領頭的黑衣男子的眼裡有為何有身臨死境一般驚惶?如此說來,毒藥竟不是被他們下到茶水裡的。除他們之外唯有紅霞接觸過茶水,難道曹嬤嬤和紅霞出手竟是要阻止他們救自己?


  曹嬤嬤是母親親自為自己挑選的乳母,雖是國公府家奴,但沈氏嫁過來后配給了沈氏陪房趙姓管事家的兒子。紅霞是五六歲時從外面採買的丫鬟,還有個姐姐現在應是長兄梧州小築的大丫鬟。姐妹倆相貌人品在一眾大丫鬟里並不出挑,勝在舉止穩重規矩,做事勤快細心,十五六歲的年紀倒也雙雙做了大丫鬟。


  大伯身後祖父無意讓後世子孫習武,兄長比自己大了三歲,五歲啟蒙拜在母親族叔門下。兄長工於書畫文章,和家中長輩一般從來不是風流好色之輩,從未流連勾欄傳出風流韻事,如何會在祖母和三叔三嬸喪期內死於花街柳巷?


  提起三嬸,應是祖父年輕時候軍內的一位副將的庶女,三嬸三叔婚後除了無子之外日子倒也平順,直到隆正二年文姨娘進門才不比從前。即便如此,寶璐也疑惑被嫡母養成一副簡單粗蠻性子的三嬸,如何會行投毒弒夫之事?即便是當時,祖母和母親也從未懷疑過三嬸,直到從三嬸的妝奩里翻出那封字跡扭曲的認罪書。


  「四丫頭燒退了怎麼還不傳膳?」一個中氣十足慈愛溫暖的聲音傳來,幾個丫鬟簇擁著一個含笑的貴婦步入紗櫥內,錦緞般的青絲挽成一個雲朵髻,以一枚赤金鑲羊脂玉八仙金鈿裝飾,唯有眼角法令的細碎紋路顯出了年紀。白璐眼角微紅,想不到自己還能再看見祖母的滿頭青絲和雍容溫婉的慈顏。猶記得隆正四年,祖父和父親的靈柩歸京時,一身縞素的祖母一夜老去。


  白璐翻身下炕,屈膝一禮「祖母萬福」。白璐膝蓋稍一打彎就被大長公主摟進懷裡:「四丫頭怎麼了?這才病了兩天倒像是兩年沒見一樣。」寶璐鼻子一酸,終究忍不住掉下淚來。


  「馬上就是要有自己院子的大姑娘了,還動不動就哭鼻子,」大長公主愛憐的撫著寶璐的肩頭,拿自己一方冰蠶絲素絹帕試著她的眼淚。


  一語未完,只聽門外又一陣請安打簾,進來一個頭戴赤金點翠紅寶小鳳釵,身著柳色菱紋吳羅琵琶袖長衫,水色秀仙鶴壽桃領萬字提花緞比甲,石榴紅纏枝蓮提花綢馬面裙的麗人,面如滿月,神采奕奕。白璐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忍不住滑落下來,這便是自己前世因性情不投沒有多多親近的母親。


  母親為家主嫡女,閨中時性子是有些孤高的,一生從未有過至交好友。雖然婆母倚重夫君愛護子女雙全,但困於後宅又無親朋走動的母親也常有寂寞之時,不願自己和姐姐步她後塵,家裡時常舉辦宴會只為自己和姐姐能結交一二閨中密友。


  前世自己仰慕祖母與京中其他貴婦貴女不同的智慧才情,又嚮往文士之風,整日沉迷研習香道茶道書法廚藝,不願和其他貴女來往,連家中姐妹兄弟也不親近。十歲那年按家中慣例單獨辟院而居,自己偏要搬到偏僻清幽的鎖春堂居住。母親大怒,自己卻以絕食要挾,祖母心疼便依了自己。從此之後,自己更是深居簡出不問世事,除了年節從不去父母所居嘉樹堂請安。


  「傻愣著幹嘛,快去給你母親請安。人不大脾氣不小,還為院子的事兒彆扭著?」大長公主把愣怔的寶璐往沈氏懷裡一推,寶璐順勢屈膝囁嚅到「女兒錯了」。


  沈氏看似文靜清雅,但性情極為爽朗潑辣:「你到是說說,你祖父特意騰出的殿春簃,到底哪裡配不上你?」


  寶璐微微一怔,此時已在大長公主的適意下被剛才隨沈氏一同進來的紅霞扶上床去塞進錦被裡。寶璐心下思忖,殿春簃是離祖父祖母的正院遠香堂最近的一處獨立的小園,名義上雖為祖父內院小書房,但其實是為祖父母儲存欣賞古玩碑拓名家字畫所用,去年春天祖父以所藏漸豐,殿春簃空間不足為由在園中水塘邊上修建見山樓,原來是為了自己。於是誠心稟到:「殿春簃文雅精巧,女兒甚是喜歡。那天女兒急躁,原本有疑並未言明,母親息怒。」


  大長公主饒有興味:「你有何疑問要問你母親?說來聽聽。」


  「母親,女兒獨居一院之後,院子里下人如何配置?」


  「自然是和姐妹們一樣,四個一等丫鬟,六個二等丫鬟,八個三等丫鬟,兩個教養嬤嬤,六個粗使婆子。」


  「殿春簃勝在小巧精緻,沒有在院子里再加蓋廂房的道理。除了三間正房之外的幾間小廂房如何住得下這一堆的丫鬟婆子?女兒還想辟出一間做小廚房呢。」


  不待沈氏張口,大長公主笑斜睨了寶璐一眼「四丫頭想要如何?」寶璐小小的身子往坐在床邊的大長公主懷裡一縮:「只讓四個一等丫鬟住在廂房裡,二等三等和婆子們只留輪值的在院子里侍候,豈不清凈?」


  沈氏心想倒也可行:「那你的乳母?」寶璐心中一喜,機會來了,等的就是這一問。於是面露難色,吞吞吐吐到「嬤嬤.……女兒不知,還是得請嬤嬤自己拿主意才好。女兒房內可再置一張大床給嬤嬤。母親問嬤嬤時可不要提說女兒已經有了主意。」


  沈氏從小和乳母不合,又尤惡刁奴欺主的行為,看女兒對自己乳母頗有懼意,想著女兒這兩年有些偏了的性情心中對這個陪房媳婦便有不滿,礙於婆母在場不好表露。便張口道:「哪有過了十歲的娘子還和奶嬤嬤同屋的道理?原本看曹氏身子康健又善針線,可你卻是最不愛女紅的,看來曹氏做你院子里的教養嬤嬤並不合適。不如調曹氏去針線房做個管事嬤嬤,晚上還能回家和家人團聚。」


  寶璐心中竊喜,面上卻又躊躇:「那女兒院子里的管事嬤嬤?」沈氏知婆母最為疼愛自己這個小女兒,女兒又是養在婆母膝下,於是請大長公主示下。大長公主看了一眼立在地上的紅霞、明月、彩雲三個,開口道:「紅霞和明月都過了十三,又都是老成持重的,就先在你院子里管著丫頭婆子們,教養嬤嬤我再細細擇選。」


  一場人事風波由此塵埃落定。


  送走大長公主和沈氏后,明月盛了大半碗小廚房送來碧梗米粥,寶璐就著薺菜春筍,蕈油蠶豆,瑤柱蛋白釀絲瓜,和一小碟不見肉絲的板栗湖羊凍用了乾淨,又讓添了半碗。用完之後打發了紅霞去針線房和綉娘們商量自己今年的春裳上要繡的花樣子,明月彩雲服侍著寶璐服藥漱口后也各自做針線去。


  重回災難未發生時,唐寶璐雖有惶然但終究是欣喜的。自己從小被祖父祖母視若掌珠,也多得其他親眷百般疼愛,終有機會憑藉一己之力避免家人接連死於蹊蹺的慘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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