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捨命陪君子
甘延壽,在大漢官場是個異類,嚴謹的家教,讓他從小就是一個遵守原則和紀律的孩子,長大以後雖然平步青雲,卻一直持守法度,對待愛情也是忠貞不二。
他和她是青梅竹馬,十七歲結為夫婦以來,二十年風雨同舟,膝下無子卻始終不肯納妾,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之。
因為積勞成疾,讓他染上風寒,一病就是一個多月,就在他身體即將痊癒之際,千里之外,卻傳來一個令他五雷轟頂的噩耗——自己相濡以沫的結髮妻子竟然撒手人寰……
甘延壽天旋地轉,感覺整個世界都坍塌了,這七尺大漢當即昏死過去,舊病未好,又添新病,這一病又是數月。
所幸陳湯坐鎮,西域都護府各項事務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這讓甘延壽心中大為寬慰,暗想等病好之後,就退隱故鄉,上報朝廷舉薦陳湯為新一任都護。
……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葯。
這天黃昏。
當府院池邊的柳樹抽出第一片嫩芽時,甘延壽在親衛的攙扶下,策杖在庭院漫步,他抬頭看向新葉,喃喃自語,「春天了,想必她的墳頭也是綠草凄凄。」
眼睛一閉,熱淚滾滾而落。
親衛扶他在石墩上坐下,甘延壽久久無語,人像是痴了一般。
暮色漸深,一輪彎月隱隱在天邊顯現,他睜開眼,瞟向親衛,「張泉,看你一直心神不定,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
張泉是他的心腹,從自己擔任太守時就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做事勤快,為人也十分機警,深得他的器重。
張泉深吸一口氣,躬身抱拳,「都護大人,屬下確實有事一直想稟報大人,但又怕影響大人身體,所以遲遲不敢說。」
「什麼事?」
甘延壽眉頭一皺又瞬間鬆開,露出一個笑臉,「你是我心腹之人,但說無妨,不必拘束。」
「這個……」張泉猶在遲疑,頭垂得更低,最後深吸一口氣,終於下了決心,「這事跟陳校尉有關,大人千萬不要動怒,否則屬下萬死難辭其咎!」
竟然跟陳湯有關?而且他神情如此凝重,甘延壽心跳開始慢慢加速,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稍稍加重了語氣,「張泉,你什麼話直說便是,陳校尉是我的至交好友,他能有什麼事值得我大動肝火?」
「好,那屬下恭敬不如從命。」
張泉抱拳沉聲,「陳校尉正在調動大漢在西域的屯兵並聯絡西域十五國,準備在下月攻打北匈奴的王庭郅支城。」
「什麼?你說什麼!」
甘延壽長身而起,拐杖滾落在地上,「你是從哪得到的消息?快說!」
「屬下在如廁時,親耳聽到陳校尉的心腹交談,才知道此事,而且為了驗證,屬下暗中調查,這事千真萬確……」
……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甘延壽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萬萬沒想到,陳湯的膽子竟然如此之大!聯合西域進攻北匈奴這等天大之事,既不向朝廷請旨,也不和自己這個頂頭上司商議,就一人擅作主張!
簡直膽大包天!
陳湯是要瘋了!
一旦陛下震怒,那就是欺君之罪滅族之禍!自己甘氏一門也要滿門抄斬!
甘延壽揪著自己的頭髮,目光像要吃人,張泉噗通跪下,「大人,屬下罪該萬死,請大人千萬保重身體!」
保重身體?甘延壽怒極,一腳踢翻張泉,踉蹌地抓住他的衣領,暴吼一聲,「陳湯人在哪裡?」
「在…在…在密室開會。」張泉牙關發顫,生平第一次看到甘延壽的臉部會扭曲成如此猙獰的表情,他後悔把這個消息給說了出來。
「愣著幹什麼?還不帶我去!」
甘延壽捂住心口,怒火攻心,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張泉剛想上前攙扶,卻被他厭惡地甩開,只得應聲在前面帶路。
……
密室,一根紅燭在桌子正中央跳動著桔黃的光芒,桌子邊圍坐著十二個人,都是西域都護府的高級軍官,其中為首一人,劍眉星目,英氣逼人,一身銀色的鎧甲即使在暗中也散發出奪目的光華。這人正是陳湯。
今晚他得到精絕國風雅城傳來的消息,知道燕幕城聯合南部七國的事情十分順利,令他心情大爽。
他目光炯炯有神,將一張大地圖鋪在桌上,正在和手下排兵布陣。
「嘭」一聲巨響!
門突然被人踢開,一道褐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十二個人有十一人驚懼地站了起來,他們認出來人正是甘延壽。
只有陳湯一臉平靜,緩緩直起身,用比臉色更平靜的語氣問,「君況,你不好好養病,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陳湯!你好大的膽子!」甘延壽鬚髮奮張,舉杖就要向陳湯打去。
眾人一起上前,七手八腳去奪拐杖,可是甘延壽是大漢第一力士,雖然身體有恙,但一身蠻力也絕非一般人可比,眾人被他甩得七零八落,直衝到陳湯麵前,而陳湯依舊一動不動。
一杖揮來,劃出一道凌厲的弧度,眼看陳湯就要血濺當場,木杖方向一偏,將一張椅子擊得粉碎。
「你為什麼不躲!」甘延壽怒目瞪向陳湯,他雙手趴在桌上大口喘著氣。
「我沒做錯為什麼要躲?」陳湯語氣平靜。
這話簡直讓甘延壽的心當場炸裂,一時氣結,幾乎昏厥過去,張泉趕緊端碗水給他喝下,甘延壽一陣劇烈的咳嗽,有氣無力地沙啞出聲,「陳湯!你擅自調動兵馬,又私自聯合西域十五國,這麼大的事,竟然不請示朝廷也不請示我,欺上瞞下,還敢說沒有錯!」
「君況,你坐下靜下心,聽我把話說完。」陳湯眼神堅毅如鐵,慨然直言,「北匈奴郅支單于自從盤踞康居后,一直有吞併西域染指大漢的野心,他派自己最寵幸的王子妄圖奪取精絕國控制權,就是為了提前布局,已經露出了他猙獰的狼牙,現在西域二十國都被北匈奴威逼利誘,而另外十五國也是戰戰兢兢,如果我們大漢再不出手,不出半年,西域三十六國將不戰而降,到時北匈奴揮師東去,先取河西直逼長安,你甘延壽和我陳湯將成為大漢的歷史罪人!」
密室寂靜無聲,只聽到甘延壽粗重的呼吸聲,良久之後,他心慢慢冷靜下來,抬眼看向陳湯,微微嘆口氣,「子公,你剛才的一番肺腑之言,有理有據,我又何嘗不知?但是我們一切決定,必須先要上報朝廷,否則就是欺君罔上,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株連九族啊,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陳湯神色凝重,「君況,但時間不等人,上奏朝廷一來一回,至少需要大半年的時間,戰機一失,就算朝廷同意,我們這次突襲將毫無勝算。」
「可是……」甘延壽還想開口。
陳湯猛然按劍而立,奮然大吼:「君況!西域十五國人馬已經集結待命!開弓沒有回頭箭!箭在弦不得不發!你真要阻我,就一劍把我殺了!」
他嗆一聲拔出腰間寶劍,扔在甘延壽桌前!寒光四射。
現場眾人呼吸停窒,戰戰兢兢地注視著這一幕,按照大漢軍律,陳湯此舉視同造反,甘延壽做為大漢在西域的最高統帥,有權將陳湯就地正法,先斬後奏。
甘延壽眼角微微抽搐。
他雙目盯著眼前寒光閃閃的利劍,額頭上的汗水輕輕滾落下來,他手指神經質地彈動著,終於拿起桌上的劍。劍尖顫抖著指向陳湯的胸口。
「都護大人!請三思啊!」
眾將齊齊跪了一地。
甘延壽置若罔聞,劍尖在陳湯胸前顫顫巍巍,令人觸目驚心。
嗆一聲,劍入劍鞘。
「罷了,我今日捨命陪君子!」
甘延壽手搭在陳湯的肩頭,徐徐綻放出一個無辜無奈又無比堅定的笑容。
陳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