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智者千慮
放走郅支單于,再加上單于臨走前抹脖子的恐怖手勢,令馬努老爹和林北夜夫婦的心情就像頭頂的天空灰濛一片。沒有人再說話,氣氛沉默而壓抑。
紫月曼不時帶著憂懼的神情向車后眺望,她知道郅支單于睚眥必報,是絕不會輕易放他們離開。
這種擔憂也出現在她丈夫林北夜和馬努老爹臉上,看著不緊不慢的馬車,他們心裡在不停地默念:快點再快點……
燕幕城自然讀懂了他們眼神,但是雪地路滑,車上還有兩個近70歲的老人,所以不可不慎,還是保持一個安全的速度較為穩妥,如果真有追兵大舉趕來,他也想好了應對之策。
……
又向前走了十里,路過一棵高大的胡楊木,燕幕城突然讓馬車停下,他一躍跳上樹枝,一直攀爬到樹冠層,舉目凝望,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原。
沒有北匈奴的追兵。
燕幕城暗鬆一口氣,他如一隻大雁從枝頭跳了下來,拂去肩頭的雪花,對車上神情凝重的三個人笑道:
「沒有人跟來,大家放心。」
馬努老爹咳咳問,「郅支單于這個人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燕老弟,還要等明天上午才能回到大宛,就怕他們晚上趁我們休息的時候追過來。」
燕幕城沉吟著點點頭,「老爹提醒得沒錯,老爹你還記得嗎?到黃昏,我們能趕到一個村落,上次我跟著賀拔雲一隊人馬還在那裡借宿了一晚,到時我會買三匹馬,大家晚上辛苦點,不要住宿,連夜趕回大宛。」
馬努老爹尚未回應,那趕馬的康居老爹搶著回答道,「對,那個村落叫米布,不過小夥子,那裡馬可不便宜,看你是漢人,恐怕還會加價,到時把錢給我,讓老漢我幫你買,嘿,給點酒錢就行。」
老人臉上的皺紋比馬努老爹的還多,滿是老繭的雙手刻著歲月的風霜,燕幕城心裡一陣溫暖,從懷裡掏出兩把五株錢,大約有一百多枚,一齊遞給趕車老人,「老人家,這是酒錢還有車錢,不知道我們漢人的錢,你們康居可使得?」
「使得!使得!我們國家的生意人都愛用你們大漢印的錢。」老人樂呵呵道,沒有扭捏作態,大大方方地接過,又有些尷尬地說道,「小夥子啊,本來我和你馬努老哥是老鄉,不該要你們的錢,可是我答應我孫子進城買衣裳,送了草料還沒拿到錢就……」
「老人家,我知道,多謝!」
燕幕城笑了笑又抓了一把錢,「希望這些錢夠你孫子買一套新衣服。」
「夠了,夠了,剛才那兩把錢買十套都夠了!」趕車老爹老臉一紅,慌忙擺著手,滿臉的皺紋都在跳舞。他這次沒把錢收下,硬是退還給燕幕城。
馬在嘶鳴,趕車老爹手輕輕撫在馬的鬃毛上,以示安慰,咳了咳道,「不好意思,小夥子,能不能在樹下歇會吃點東西?你們也餓了吧,趕了一天路,馬累了。」
好像在回應他的話,車上有肚子咕咕叫了起來,燕幕城看向他們三人一眼,沉吟片刻,點點頭,「那好,大家就歇歇,吃點東西,我在樹上放哨。」
……
趕車老爹從馬車隔板中取出一口鐵鍋、一捆乾柴和一大包羊肉乾,樂呵呵道,「大冬天,喝口滾燙的羊肉湯,最暖胃。」
看來他是慣於在野外風餐露宿,年紀不小,動作卻比年輕人還麻利,不一會兒一鍋子熱氣騰騰的羊肉湯就已經煮好,香味裊裊直鑽入樹上燕幕城的鼻孔里。讓他的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來。
趕車老爹哈哈大笑,「小夥子,下來喝一碗,暖暖身子。」
「老人家,你們先喝,裝一壺我留在路上。」燕幕城暗暗咽了一口口水,他坐在樹枝上,嘴裡說著話,眼睛卻是眨也不眨地看向遠方,丟下一個空酒葫蘆。
趕車老爹撿起葫蘆,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喃喃道:「老漢我活了六十七,還是第一次看見用酒葫蘆裝羊肉湯的。」
這話,也把車上三人逗樂了。
沉悶的氣氛一下子被沖淡不少。
趕車老爹搖搖頭,從包裹里拿出三個木碗,非常細心地用雪擦洗乾淨,再一人盛了一碗,其中給他們三人的都特意多加了羊肉,三人連聲稱謝。
此刻,大家心裡都對燕幕城臨時換馬車的舉動暗暗點贊,如果繼續用匈奴人準備的馬車,不僅路上要時刻提防,更喝不上這碗肉香撲面的羊肉湯。
這湯極為鮮美,入口一股暖流緩緩滋潤著全身,馬努老爹幾乎是一口氣連喝了兩碗,感覺渾身舒泰,還打了幾個響亮的飽嗝。
有燕幕城在樹上放風,
這湯他喝得安心。
紫月曼沒有動自己那一碗,而是將羊肉在口中用力嚼爛,再一口一口餵給自己的丈夫,為了逼紫月曼屈服,郅支單于把林北夜的牙齒一顆一顆全部拔光。
夫妻溫情相視,眼淚盈盈。
這一幕令眾人十分動容,什麼是患難夫妻,這就是患難夫妻。
……
枝頭的燕幕城眺望遠方,正在默默狂咽口水,突然一個黃色東西被人丟了上來,他手一抄,正是自己的酒葫蘆。
就聽樹下趕車老爹仰臉喊道,「小夥子,別等路上了,現在趁熱喝!」
「多謝老人家。」燕幕城拔開酒塞,以一個喝酒的瀟洒姿勢,仰脖咕咚咕咚直灌入口,一線熱意通喉,全身都漂浮起來,燕幕城一抹下巴,痛快!
他一躍下樹,落地無聲,矯健得如只山猿,這一葫蘆羊肉湯讓他整個人都滿血復活。
看見燕幕城下樹,又看看天色,已還黃昏,紫月曼和顏悅色對趕車老爹道,「不要意思,老人家,我這湯在路上喝,天快黑了,我們趕緊走吧。
趕車老爹含笑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手腳麻利地收攤,還很細心用雪將鐵鍋擦洗了一遍,又將火踩滅。
……
燕幕城拍拍有些鼓脹的肚皮剛上車,突然放了個清亮的響屁,惹得眾人掩鼻而笑,看來大俠並沒有傳說中那麼神奇。
趕車老爹「駕」的一聲,抖動韁繩,慢慢將馬車頭轉了個方向,對著來路。
前頭的馬努老爹哭笑不得,拍拍趕車老爹的肩膀,「老弟啊,你喝的是湯不是酒,咋就昏頭轉向呢,你走錯方向了。」
趕車老爹回頭一笑,「沒錯啊,就是這個方向,我的馬努老爹。」
他笑容變了,變得詭異滲人。
同時變的還有他的聲音,陰測尖銳,這絕不是一個老人該有的聲音。
聽見這聲音,馬努老爹跳了起來又軟軟地坐了回去,他認得這個聲音。
燕幕城也認得,他伸手拔劍,卻全身酥軟,竟連舉起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心寒到了冰點。
這猝然的一幕,將紫月曼整個人都嚇懵了,手裡剛端起的湯碗哐當滾了一地,就見丈夫軟綿綿倒在她懷裡,有氣無力地嘶喊,「跑……快跑啊……」
紫月曼神情凄絕,她沒有動。
她絕不會離開自己的丈夫獨自逃生。
趕車老爹緩緩將自己臉上的人皮面具和假髮撕了下來,露出另一張冷冰慘白的人皮面具臉。
之前的影子殺手,現在的黑鷹衛都侯——伊昆。
……
伊昆將燕幕城腰上的劍嗆一聲抽出,塞到燕幕城軟綿綿的手中,戲謔地笑問,「我人見人怕的燕大俠,請出招。」
此刻燕幕城全身伏在馬車上,除了眼睛能微微轉動之外,全身每個部位都動彈不得,就像一條瀕死的狗。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麼懊悔過,終究還是大意了。細細想來,伊昆並沒做到無懈可擊,其實事前就有些端倪。
為什麼出城時,城外空無一人,卻偏偏有一輛馬車?而且這一路上,趕車人對車上的郅支單于熟視無睹,郅支單于荼毒了那麼多康居百姓,他居然沒有表示任何憤怒之情或者畏懼之意?
還有剛才,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家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手勁,將滿滿一葫蘆湯丟得這麼高?
燕幕城閉上眼,心在滴血。
自己一生謹慎,原本該發現的蛛絲馬跡,卻沒有發現,居然就這麼輕易被人下了葯。
當然,他不得不佩服,伊昆扮演的趕車老人角色幾乎是本色出演,神情對白如火純青,尤其是給孫子買衣衫的故事真實又感人,令任何人都不忍對如此慈愛的爺爺升起疑心。
……
看見一向鎮定沉默的燕幕城,露出罕見的絕望之色,伊昆仰天狂笑,他徐徐卸去幾乎能以假亂真的木質人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鐵鉤,拍拍燕幕城的臉:
「燕大俠放心,我給你們喂的是無色無味的軟筋散,不是毒藥,死不了,不過我相信,你們現在死了比以後活著好。」
燕幕城自然知道他話的含義,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對郅支單于極盡羞辱,令他威信掃地,落回單于的手中,一定會讓自己生不如死,他心沉下來,嘆口氣,自己受折磨不打緊,可惜連累了馬努老爹和林北夜夫婦。
原本勝利在望,竟反轉成一敗塗地!
伊昆這話聽得紫月曼毛骨悚然,作為和郅支單于生活近一年的枕邊人,四人當中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對待背叛他的人郅支單于會用何種令人髮指的手段,落在他手裡,死會成為人最大的奢望。
想起這點,她渾身顫抖。
她還沒喝湯,手腳還能動,深情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之後,突然伸手奪過燕幕城手中的劍,往脖子上一抹。
叮!
劍被鐵鉤彈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