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封家書,江山如畫
當天,商隊在金城住一晚。
由於人員眾多,金城的各大客棧幾乎都容不下這一大票人,要住的話,人員必須分散到好幾家客棧,不過今天他們倒是有一個更好的去處——駝鈴山莊。
城南黃河之畔,在鬱鬱蔥蔥的樹木環繞中有一片西域風格的建築群。
這是金城最大胡商的別墅,名叫駝鈴山莊,主人卡魯力也來自康居國,15年前曾經在馬努老爹手下打過工,後來辭職獨自來金城發展,開了當地最大的一家香料商行,經過十五年的打拚,完美地上演了一出由雜役到老闆的勵志劇。
飲水不忘挖井人。
他是個懂得感恩的人,在馬努老爹手學會了不少經商之道,更學會了諸多做人的道理,令他受益匪淺。
所以,當聽聞老東家的商隊來金城時,無論是作為康居國的老鄉還是曾經的一個夥計,他都要把老爹他們接到駝鈴山莊好吃好喝來住上一晚。
……
在距離駝鈴山莊十里之外,卡魯力和夫人艾米拉就帶領管家和一眾僕人在路旁恭候,一見馬努老爹和一行人徐徐走來,立刻上前笑聲如雷,把手言歡。
迎入山莊,建築是典型的西域古風,圓頂白牆,遠遠就像一頂頂草原上的蒙古包,這裡早已是張燈結綵,近百位僕人和侍女們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
酒席上,除了牛羊肉特色的西域菜肴,為了照顧商隊中漢人朋友,還特意準備了一桌子漢人口味的佳肴。
和馬努老爹圓潤的身材相反,年近五旬的莊主卡魯力高大消瘦,不笑時,深陷的眼神精芒閃爍,舉手投足間渾身散發出一種精明幹練的商人氣質。
她的妻子艾米拉大約四十多歲,眉目頗為秀麗,膚白如玉,和人說時話輕聲細語,一笑之間盡顯溫柔端莊。
卡魯力首先領著妻子向老東家馬努亞克敬酒,溫聲笑道,「大前年,馬努叔叔帶商隊路過金城時,我在西域進貨,沒能好好招待,今年總算逮到機會!」
馬努老爹和兒子薩努爾兒媳漢人女子班茹連忙舉杯答謝。
一番觥籌交錯之後,薩努爾笑問,「大哥大嫂,怎麼沒見古麗贊妹妹?」
卡魯力夫婦神色一黯又一閃而過,艾米拉打起精神笑道,「真不巧,她昨日出席朋友婚宴,要好幾日才能回來呢。」
薩努爾正想再細問,卻被妻子班茹在桌子底下暗暗踩了一腳,連忙閉上嘴。
「哦,那等我們返回時,再好好聚一聚。」班茹微笑著輕呷一口葡萄酒。
……
在一屋子的歡樂氣氛中,有一桌卻顯得頗為另類,就是七個漢人護衛那一桌,燕幕城就坐那裡,其餘六個漢人同胞有說有笑,偏偏他連狗都不理。
誰讓他一而再再而三激起眾怒呢,首先是用不光彩的手段晉級護衛,而後在康居之春,不知怎麼地騙得那個跳舞超炫的神秘女子親他一口,更氣人的是,自打上路以後,他和老東家走得很近。
所以,在護衛群體眼中,燕幕城很快集後門狗、小白臉和馬屁精於一身。
幸好,由於燕幕城及時換上夏曼古麗給他縫製的新衣服,所以成功剔除了之前眾人給他的「裝窮鬼」雅號。
這一桌的情景,有兩個人一直冷眼旁觀,一位是護衛總管巴圖爾,另一位則是北匈奴黑鷹衛的卧底尼扎木。
巴圖爾歡欣於眾人與燕幕城離得太遠,又憂心東家離燕幕城太近,生怕這個來路不明居心叵測的小子籠絡眾人不成,就直接用花言巧語迷惑東家。他決定找個時機好好給東家提個醒。
而尼扎木,自從黑鷹衛都侯鐵弗大人下令讓他要好好調查燕幕城后,他就暗中觀察燕幕城的一舉一動,得出的結論還是維持他的一印象,這就是個騙吃騙喝的混混,哦,還騙色,他實在搞不清,那個跳起舞來把他三十六年的腦袋都轉暈的紫衣女人怎麼偏偏親他一口呢?
席間,燕幕城一口酒一口肉,瀟瀟洒灑地吃著喝著,他現在也想通了,無論自己怎麼樣保持平易近人的風格,都無法低調不起來,那還不如自自在在的好。
而且,貌似這「後門狗」、「小白臉」和「馬屁精」這些同事們給自己取的外號,還蠻新鮮有趣,想到這裡他笑得更歡。
結果這頓酒席之後,燕幕城又榮幸地又多了一個外號:「不要臉!」
你想想看,明知眾人都討厭他要死,這貨居然還大大咧咧地吃得這麼「嗨」,這臉皮該有多厚啊!
……
夜已深,當一盞盞燈籠被熄滅的時候,整個駝鈴山萬籟俱寂,商隊居住的東廂房早已是呼嚕聲一片,猶如夏天的蛙鳴。
或許是黃河滔滔不絕的水聲,驚醒了燕幕城的酣夢,他披衣起身,穿過睡貓一般的同伴之後,如只壁虎爬上了屋頂。
天空一輪明月分外清冷,燕幕城的長發在呼嘯的晚風中獵獵飛揚。
星光之下的黃河,像一頭黑色的巨龍在蒼茫的遠山間緩緩遊動,帶走過往的歲月,奔向不可預知的未來……
燕幕城在屋檐上負手而立,凝目看向遠方,不知過了多久,才抱膝坐了下來,剛想枕著雙臂在屋頂上躺一會兒。就聽見山莊的東南角,傳來爭吵聲。
雖然隱隱約約,可燕幕城還是能清晰地辨認出這是山莊主人卡魯力和他妻子艾米拉的聲音。
夫妻間的吵架,燕幕城原本想迴避,可是當匈奴兩個字傳入他耳中時,他的耳朵不禁豎了起來。讓他反而朝東南方向,悄悄摸近了幾步,以便聽得更清。
「卡魯力,明天必須派人把古贊麗找回來,無論怎麼樣,她是我們唯一的女兒!你不派人,我就親自去找!」
「女兒?我沒女兒!自從她和那個該死的匈奴人私奔后,我就沒有這個女兒!以後不要讓我再聽到這個名字!」
「三年了!你的氣還沒消?你要讓仇恨毀了我們這個家嗎?卡魯力!」
「你知道匈奴人做了什麼?他們殺了我父親,就是因為他不肯把最後一隻羊給他們,就把他綁在馬背後拖著走!」
「但那是北匈奴人乾的!烏格是南匈奴人!匈奴人也有好人!」
「什麼?你居然還記得那畜生的名字!我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痛!在我眼裡匈奴人都是畜生!通通都該去死!」
「漢人張騫張大人的妻子就是匈奴人!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沒有張大人就沒有你今天嗎?他妻子就是個好女人!」
「你——」
突然傳來杯子的碎裂聲,看來是那個莊主已經憤怒到極點了。
隨後是一聲悠長的嘆息,一切又恢復了夜的寂靜。
……
燕幕城慢慢坐回原地,細細咀嚼這對夫妻的對話,原來博望候張騫的妻子竟然是個匈奴人,匈奴人真的有好人嗎?
從記事起,自己從小聽到的匈奴人就是一群劣跡斑斑,罪惡滔天的野獸,他們到處攻城略地殺人放火,連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馬努老爹弟弟一家和自己義父的遭遇也正印證了這一點。
可匈奴人果真沒有好人嗎?
莊主妻子一席話,讓燕幕城多少對匈奴人從另一個角度重新去審視。
……
月明星稀,黃河之水依舊奔流東去,冷冷的夜色吹在臉上,讓燕幕城睡意全無,他獨自在屋頂上徘徊了一陣,然後從貼身的衣袋內里取出一封書信。
這是一封家書。
是來長安第一天去見義母時,義母紅著眼轉交給他的,是義父谷吉臨別時連夜寫的,燕幕城握在手裡重如千鈞。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看了多少遍,每一讀信時的心情和第一遍一樣,都有一種欲哭的衝動,今晚夜深人靜,月光之下黃河之畔,他再一次展讀:
幕城吾兒:當你看到這封信時,為父或許已經埋骨於萬里之外。
為父本是隴西一個農人,祖上三代白丁,後來折節讀書,被安遠候鄭吉大人推舉為孝廉,讓為父這個鄉下窮小子鯉魚跳龍門,拿大漢俸祿,成為官家人。
讀到這裡,燕幕城可以看出,義父字裡行間都充滿著新生的喜悅和對鄭大人的感恩之情。
后聽聞鄭大人被朝廷任命為西域都護府第一任都護,為報答鄭大人的知遇之恩,為父捨棄在長安做捕快時的安穩營生,不顧汝母再三反對,遠赴千里去塞外投效於他,從一個小卒做起,一步步成為統帥數千人的衛司馬。為父效仿鄭大人,在任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日懈怠。
所謂無他,只為大漢和西域百姓能安居樂業,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房住,萬不能再像汝幼年時隨汝親母流落街頭,餓死他鄉……
把信放下,燕幕城不禁淚滿青衫,雖然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二年,他那年七歲,和母親流落長安乞討度日,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母親那一張貧病交加的臉孔永遠刻在自己的心靈深處。
如果不是義父收養自己,自己一定會和母親一起餓死病死了吧,母子倆的屍體就像長安城內被冰雪覆蓋的野狗一樣。
燕幕城仰頭深呼吸,天上哪一顆星是母親的眼睛?又有哪一顆是義父的?
他收淚拿起信,繼續看下去:
為父知汝自幼不喜拘束,從小愛習劍術,且嫉惡如仇,看不慣朝廷一些貪官污吏和長安城鄉魚肉百姓的土豪惡霸。
所以,汝再三拒絕為父為你向朝廷薦舉羽林郎,反而大吵之後離家出走,成為以武犯禁的遊俠,雖汝行俠仗義,頗得百姓讚譽,但為父仍深感憂慮。
古人有云:有國才有家,國之不存,家又安在?漠北匈奴一直是我朝大敵,亡我大漢之心代代相傳。
汝才智過人,劍術無雙,何不為國效力守護邊疆?若匈奴以虎狼之師吞併我大漢,則萬民皆為其案上魚肉,任人宰割,憑你一人行俠,又能救幾人呢?
幕城吾兒,天下者,百姓之天下也,即便陛下有錯,朝廷官員有錯,但天下之黎民百姓何辜?
幕城吾兒,聽為父一言,大丈夫橫刀立馬,征戰沙場,不為皇帝為百姓!
燕幕城徐徐吐出一口氣,默默把信折好放回口袋,「不為皇帝為百姓」,他彷彿看到義父矮小的身影直視萬里河山,在向蒼天大聲說出這句話。
對著黃河明月,他久久無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心中豁然開朗,義父說的對,這萬里江山如畫,執畫筆者並不是皇帝,而是千千萬萬的普通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