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鄉愁
「我想一個人靜靜。」
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讓酒席大廳一片寂靜,只有馬努老爹給老伴夾了一筷菜在碗里,笑道,「有意思。」
他突然發現老伴讓阿娜爾上去撩撥燕幕城或許是今天最好的下酒菜。
他很想知道阿娜爾這個倔強丫頭會怎麼應對燕幕城令人意外又震驚的拒絕。
阿娜爾也在想這個問題。
選擇含羞受辱一走了之,還是端起葡萄酒潑對方一臉,這都不是她的風格,因為前者太軟弱後者太粗暴,於是她一屁股坐了下來,回敬燕幕城一句:「我是這裡的老闆娘,我的地盤我做主。」
這股嬌媚的潑辣才是她的風格。
燕幕城斜瞟她一眼,不再說話,自顧自地輕輕呷了一口葡萄酒,發現自己的舌頭對這酒的味道依舊停留在淺嘗即止,一旦喝重一口,酒立馬變成醋。
看來還是燒刀子這類烈性酒更適合自己,那一碗酒一口肉真痛快!
「公子,看你的表情,應該很少喝葡萄酒吧?」阿娜爾開口道,她既然坐下來,就絕對不會和燕幕城一起發獃。
燕幕城繼續保持沉默。
他已經發現自從美女坐在自己身旁后,果然有一道道兇悍的目光像刀子一砍在他身上,所以,他希望用自己的沉默打發這位漂亮的女老闆快點離開。
不料對方卻是越戰越勇,對燕幕城的冷漠視而不見,放下身段繼續輕聲細語說道,「其實喝葡萄酒有個小小秘訣,就是唇形向上彎起,就像我這樣。」
她做出微笑的樣子,「用這時的舌頭去喝葡萄酒,一定會有美妙的體驗。」
說完她靜靜地看向燕幕城。
燕幕城突然有些感動,他這才猜出這位美女老闆的目的,無非看自己孤單可憐,悶聲喝酒,希望自己笑一笑而已。
於是他舉起酒杯,擠出一個微笑后,再讓葡萄酒在舌尖婉轉片刻直入咽喉。
「有感覺嗎?」
「好像有點?」
「既然笑,那就真誠一點。」
「只有微笑時,喝的酒才有滋味。」
「來,再試一次。」
「對,有點樣子。」
「再來,嘴巴向上多翹一點。」
看情形如果燕幕城不早點學會微笑式飲酒大法,這個康居國的美女是不會打算離開她的坐位。
所以燕幕城很配合她的指導,越笑越燦爛,終於讓他的假笑變為真笑。
這一幕又讓整個大廳人目瞪口呆,這貨不是高冷嗎?怎麼笑成了一朵花?虛偽!他們迅速給燕幕城貼上了新標籤。
馬努老爹哈哈大笑,對身邊的老伴道,「老婆子,娜丫頭果然厲害,你看燕大俠都快笑抽筋了,她是怎麼做到的?」
說話間,阿娜爾提著長裙已經緩步走來,沖馬努老爹得意地笑笑,馬努老爹是一臉佩服給她親自倒了一杯酒。
老伴熱娜趕緊問她是怎麼做到,讓一張冷臉變成熱臉,阿娜爾簡短地講了原因,兩位老人一愣之後,都笑彎了腰。
……
這時夜幕降臨,酒樓的紅燈籠依次點亮,燈籠里跳躍的紅色和杯中沉澱的酒紅相映成趣,讓每個客人心裡有了一股子莫名的騷動,這種騷動或許只有絢麗的舞姿,才能讓他們的心漸漸平息。
在手執箜篌和腰鼓的樂師緩步入場后,大廳驟然一靜,伴隨一陣輕微的腳步,在後院排練多時的胡姬姐妹們魚貫而入,為今晚最華麗的時光拉開序幕。
一共八位西域女子,身材和身高彷彿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但眉目和笑容間各有特色,讓她們看來有共性又有個性。
除了大廳中央的紅燈籠依舊亮著外,四周的燈籠里的蠟燭被人依次熄滅。
讓整個舞台中心顯得莊重而神秘。
八位胡姬在中央停下腳步,她們清一色的銀色緊身舞裙,沒有露出肚擠,性感而又莊重,臉上浮現驕傲的微笑,一雙玉臂婉轉胸前,如花苞待放,引而不發。
和其他酒肆胡舞只是作為食客們助興的可憐點綴不同,這裡的胡舞已升華到藝術的高度,這裡沒有廉價的舞女只有目光專註的舞蹈藝術家。
而這,也是為什麼當初阿娜爾帶領一幫姐妹寧可在街頭賣藝忍飢挨餓,也不願在吃飽穿暖中到一些胡姬酒肆當舞女,為食客的胃口歌舞助興。
當走上舞台的這一刻,她們就是唯一的主角,而非助興的尤物。
……
馬努老爹一家人放下手中的杯和筷,其餘有眼裡勁的商行其他成員紛紛停下吃喝,用一種肅然的目光看向場中。
燕幕城睜大了眼睛,他也為現場胡姬那份沒有風塵氣的傲骨感染了。
當整個大廳靜得可以聽得見心跳的時候,一聲腰鼓如春雷炸響!
八位女子手如十六把利劍般猝然刺出,帶動整個身體狂風暴雨,肆意而張狂地扭動著身軀,快如四射的閃電,這強烈的視覺衝擊力令人所有人驚艷不已。
「好!」這個字在老爹和燕幕城口中幾乎同時響起。
這舞曲完全一改傳統胡舞的以柔媚見長,而是透著一股凌厲的剛陽之氣,整支舞曲只有孤絕的鼓聲伴奏,或輕或重,令人震撼,原來胡舞居然可以這樣跳?
眾人目瞪口呆。
燕幕城嘴角飛揚,這時才感覺今晚不虛此行,發現這舞蹈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在舞劍,作為一位知名劍客,這舞和他骨子裡的血液竟然引起強烈的共鳴。
清幽一聲,當腰鼓最後一聲敲響,宣告舞曲的落幕,八位西域女子微微欠身,緩緩退場……
大廳己是鴉雀無聲。
在停滯了一分鐘后,突然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鼓掌最響的是商隊的護衛,這些粗獷的漢子看膩了花飛花落的清歌曼舞,幾時看過這等震撼人心的勁舞?
令人熱血沸騰!
燕幕城重重幹了一口葡萄酒!忘了舌尖的苦澀,眯著眼睛拍著大腿,沉浸在回味之中。
……
馬努老爹從震驚中清新過來,接過阿娜爾遞給他的一杯酒,輕飲一口笑道,「你這丫頭,什麼時候編的這麼嚇人老命的舞曲,真是平地一聲雷!」
為了配合老伴,熱娜在一旁捂著心口,做出被嚇暈的樣子,看得阿娜爾莞爾一笑,笑容又收斂凝聲道,「義父義母,這舞曲就叫《劍如春雷》,希望有朝一日能演給征討北匈奴的勇武將士看!」
兩位老人默默不語,唯有嘆息。
這時席間突然響起一陣野獸般吼聲:
「老闆娘跳一曲!」
「老闆娘跳一曲!」
聲音之大,震得連街邊的路人都駐足觀望,燕幕城的筷子也無聲地掉在地上,他竟然忘記了撿起,目光灼灼地看向臉色微紅的阿娜爾,心中充滿期待。
剛才的群舞已是這麼帶感,她又會跳一曲什麼炫動人心的獨舞呢?
在長安誰人不知,在康居之春,容貌最美胡舞最好的正是這位風姿綽約的老闆娘阿娜爾,她才是今晚的壓軸。
……
在萬眾矚目中,阿娜爾緩步來到大廳中央,一身淺紅色緊身長裙在紅燈籠的映襯下分外妖嬈。
男人們流著口水,女人們又妒又羨。
馬努老爹和老伴對視一眼,發出相同的感嘆,如果是咱家的兒媳該多好!
這份驚人的美艷,二老倒是不甚在意,他們看中的是阿娜爾的堅忍意志和對康居故土的那一份赤子之心。
……
阿娜爾靜立在舞台中央。
此刻的長安繁華如夜裡盛開的牡丹,但在一個流落他鄉的女子心間,牡丹雖美,又怎及故鄉的野草芬芳?
在環顧四周盈盈施禮之後,她嘴角的淺笑漸漸凝重,開口道,「義父義母,各位來賓,我今天不想跳舞,只想唱一首歌,一首小時候我母親經常給我唱的一首歌,歌名叫《故鄉之月》。
在眾人的驚訝目光中,箜篌(一種古代的豎琴)如珠落玉盤般叮咚響起……
阿娜爾輕啟櫻唇唱到:
明月照萬里黃沙
那裡有一匹老駱駝在哭泣
不是它找不到故鄉
是沉睡的主人已經回不了家
明月照千里草原
那裡有一匹老山羊在哭泣
不是它找不到故鄉
是逃難的主人已經回不了家
月亮啊你為什麼不開口說話
把我的主人喚醒帶回家
月亮啊你為什麼不開口說話
把我的主人喚醒接回家
……
歌曲唱了一半,琴聲突然中斷,那彈箜篌的女樂師已經泣不成聲。
大廳里胡人漢子們也已哭聲一片,他們有康居人、樓蘭人、龜茲人、大宛人和已滅國的堅昆和丁零人等等,雖然來自西域不同的國家。但他們都是遠離故土背井離鄉,萬里迢迢來長安討生活的異鄉人。
阿娜爾的一曲明月,喚起了一片無時不刻卻又倍感壓抑的鄉愁……
尤其是已經被北匈奴滅國的堅昆和丁零人更是嚎啕大哭起來!
而在場的康居人,馬努老爹一家,阿娜爾和一眾姐妹,他們的心情也不好受,北匈奴已經進駐康居,康居離滅國還有多還呢?明月猶在,故鄉還會在嗎?
箜篌聲停息,笛聲響起。
是馬努老爹在吹笛……
眾姐妹含淚走向舞台中央,現場所有人都情緒激昂地站了起來,跟著阿娜爾一起高唱這首《故鄉之月》:
月亮啊你為什麼不開口說話
把我的主人喚醒帶回家
月亮啊你為什麼不開口說話
把我的主人喚醒接回家
……
燕幕城默默站立,他也想起了在南方的小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