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人心最大又最小
第六十章
金丹四九小天劫,三十六道驚雷陸續落下。
雲收雨歇。
天開,見日明。
過天門而返的年輕道士在金丹四九天劫中如沐春風,輕鬆渡劫。
日頭下,年輕道士踩著自己的影子,哼著小曲,慢悠悠的渡步,不知道要往哪裡趕。
滿頭銀絲的老道人李大牛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身前,年輕道士咧嘴一笑,踩著小碎步瞬間來到李大牛身旁,親昵的與老人勾肩搭背。
老人示意年輕道士找個地方坐一坐,年輕道士也不講究,席地而坐。
滿頭銀絲的老人只好也坐下了。
兩人相視一笑,蘇六禪就像個稚子般笑得沒心沒肺,老道人李大牛笑容苦澀。
一縷秋風吹亂了老道人李大牛的白髮,也吹亂了老人的心,老人撇過頭去,看著遠方,嘆了口氣,輕聲道:
「記得剛上抱朴山時,師傅曾說過。女人的臉不能細看,男人的心不能細摸。有些人,身近了,心也就遠了。有些人雖遠在天邊,卻如影隨形。
以前,這些話我不懂,現在更不懂了。我只想問你,我們師兄弟倆這輩子為啥活著?」
年輕道士想了想,沒有接話,興許是沒有答案,也興許是不敢說。
以前被師傅訓斥,會哭得稀里嘩啦,一旦見到師姐,淚水再咸也要往肚子里吞,連鼻涕都不敢私自涕出來的小師弟蘇六禪。這個騎鶴過天門的絕頂修士,難道真是兒時那個毫無主見的膽小鬼?
老道人搖了搖頭,看到了蘇六禪意料中的反應,站起來,慢慢渡步。
漸漸。
走遠。
記憶像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論誰去攤開還是緊握,終究還是會從指縫中,一滴一滴,流淌乾淨。
但終究會點滴不存么?
老道人李大牛能肯定,不會。
昔日的點滴,在老人腦海里走馬觀花般上演。
師姐張趕鹿的彪悍和獨裁,自己碌碌無為的中規和中矩,蘇師弟一往無前的愚忠和膽小。
交織成一副兒時最美的畫面。
在老人生命里。
擱淺。
永恆。
老道人越走越遠,年輕道士就像個泄氣的小氣球,無精打採的賴在地上。
老道人李大牛邊走邊呢喃,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最後竟歇斯底里狂罵道: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這他娘的都是狗屁玩意!人生在世不稱意,談個卵的大道理啊!」
一瞬間。
賴在地上的小長生修士,如同春風吹醒的枯黃野草,生機盎然,扯開嗓子吼道:「這一切不是張師姐交代的。我想下山,我想去春神山。」
年輕道士過天門而返!
是自己的主意?
他敢說,那就一定是!
老道人驀然回頭,一愣。
先前在閉關室外,『千罡百斗游廊』里,自己一直想問出口,卻沒問出口話,蘇師弟竟然心有靈犀一點通的主動回應了!
老道人李大牛瞬間哈哈大笑。
懸浮在心口的大石終於落地。
一道七彩光柱不知從何處駛來,匪夷所思的沒入老道人李大牛的體內。
正是年輕道士騎鶴過天門而返后,剝離的四道抱朴山氣運之一。
落入不老洞的那一道。
剎那間。
曾經在黑水河上跌境,一劍白頭的老道人,白髮轉青絲。
天邊有滾滾紫氣東來,老道人李大牛收斂心神,凝神下照坤宮下單田,心境杳杳冥冥,扶搖直上。
老道人腳踏罡斗,迎紫氣東去。體內真炁發生,自成大周天,若神明自來,竅穴充盈入。
一陽生。
光芒賽日月星斗!
李大牛接連破境。
從跌落的金丹境,入元嬰期,過出竅期,再入分神後期,才停下。
大長生僅一步之遙。
老道人周身紫氣還未散去,心境,修為,依舊有餘力。
老道人李大牛悄然落地后,年輕道士飄然而至,疑惑道:「咋的不入大長生陸地神仙境?」
白髮轉青絲,一掃頹廢,道骨仙風的老道人李大牛指著天邊某處,笑道:「過猶不及,過猶不及。」
年輕道士笑了笑,想了想,估計是想明白了。
先前師姐入陸地神仙境力壓抱朴宮裡的那個女人一頭。自己又騎鶴過天門而返,如果師兄再入大長生,抱朴宮裡的那位,心境只怕會不穩,於抱朴山運道不利。
老道人拍了拍師弟的肩膀,輕聲道:「想下山就下山。想去春神山就去春神山。想去見她就去見她。」
年輕道士靦腆的皺了皺眉頭,小心道:「那不老洞這一脈交給師兄了?」
老道人點了點頭。
年輕道士心下大定,依舊小聲道:「張師姐知道了會罵人么?」
老道人李大牛笑道:「大崑崙遠著呢!」
年輕道士想了想,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老道人一腳踢在他屁股上,笑罵道:「滾蛋。」
年輕道士不怒反喜,就像是一頭聽到春雷滾滾的小公驢,踩著猥瑣小碎步。
欣然下山。
三千裡外有座春神山,山上有座春神宮,一百多年前春神宮裡有個小丫頭,愛穿藍裙子的小丫頭。
一百多年前,蘇六禪還未上抱朴山前,兩人青梅竹馬,早已私定終身……
……
東南峰斗場。
許小仙看著綠袍公子孫樹神,這個算不上梟雄,也算不上英雄的男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絕不是糊弄人的。
孫樹神體內被許小仙植入了九條青龍氣勁,再無生還可能,綠袍公子放開了心懷,前所未有的超脫。
綠袍公子輕聲道:「許小仙,我想問你,天下之大,什麼最大?什麼又最小?」
少年想了想,回應道:「人心最大。人心最小。」
綠袍公子孫樹神一愣,接著反問道:「為何?」
少年輕聲道:「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綠袍公子孫樹神哈哈大笑,有些歇斯底里的嗚咽道:
「年少時,我一人一劍上大崑崙。小王母問了我同樣的問題,天下什麼最大,什麼最小。
許小仙,你猜我怎麼說?」
許小仙搖了搖頭。
綠袍公子哽咽道:「我說道理最大。她便以你說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來反駁我。我在大崑崙與小王母爭論了數十天。
最後我道心潰散,一躍下了大崑崙,僥倖未死。」
「從那之後,我便告訴自己『寧可我負天下人,也不可天下人負我』。」
「在通天塔,二師兄劉德瑪壓我一頭,我便在通天塔四層一呆就是四十年,養劍四十年,出塔之時我便想用四十年劍意破他道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
綠袍公子一直在講,許小仙一直在聽,太多超越了恩怨情仇的過往在少年耳邊過,許小仙心如止水。
不知過了多久。
綠袍公子閉眼,欣然領死。
許小仙轉身。
走遠。
九條青龍氣勁從綠袍公子九處竅穴破體而出。
綠袍隕。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心最大,何嘗又不是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