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生不負仙
「你總是不信命呀。」
梳著大背頭的男人深吸一口煙,語氣似帶遺憾。
坐在對面的男子打扮斯文,西裝領帶,蒼白的臉上略顯病態,目光不在他身上,盯著盞吱吱聲晃擺的吊燈出神,看到有隻飛蛾一直圍著燈光打轉不願離去,喃喃道:「作死。」
大背頭的眼角紋一皺,搭在扳機上的食指顫了下,連帶周邊的手下也被影響。
斯文男子看向他:「緊張什麼。」
「要死的不是我,自然沒你看得開。」大背頭面色稍緩,對他還是有些莫名的忌憚:「我記得你曾經說過,自己是賤命一條,賣得再便宜也不會有人看上,只能自己去掙。」
斯文男子沉默,良久才有印象:「是說過這話,沒想到你這麼崇拜我。」
大背頭笑了:「我是想說,你真應該信命,看看現在,掙了這麼久結果還不是一樣,有什麼改變?把文件簽了吧,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兄弟一場,你讓我痛快,我也給你個痛快,往後逢年過節起碼還有個人給你燒香。」
「你就這麼自信能走下去?」
「沒有,所以更要時刻提醒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反而是你看不清身份,做個尿壺偏還想成精,是不是和青城山那些老道待太久,腦子都練壞掉了,他們替沒替你算過有這麼一天。」
斯文男子若有意思:「看來你很信命。」
大背頭回得乾脆:「我習慣看黃曆再出門。」
斯文男子示意碼頭外面:「小五呢?」
「他比你更不識抬舉,不過上面要留他,總得有個能說話的人。」
「是個聰明人。」斯文男子感慨一聲,隨後道:「你不是喜歡算么,猜猜我今天為什麼穿這麼漂亮。」
大背頭眉頭一皺,心中湧起不安,急忙回過頭去吩咐些什麼。
斯文男子凝視著碼頭上空的繁星:「既然來了,一起走吧。」
「你他媽個瘋 …… 」
砰砰砰!
轟!
爆炸聲震碎了夜空,令星光一時黯淡,忘情綻放的火花,也像足了人生燦爛 ……
咳,咳!
劇烈的白光讓人本能地閉目,從地上匍匐爬起的他感到頭疼欲裂,腦海中是一世紛亂,瞬間又如潮水般退去。
刺鼻的血腥味嗆得人很不舒服,適應了面前的光線后,眼睛才慢慢睜開,最先注意到的,是一桿斜插在屍堆上的殘旗,雖已千瘡百孔,但仍能辨認出篆書而成的燕字,被陰風一吹,沙沙作響,聽起來像是有人在磨牙。
「這就是死後的世界?」
密雲低沉,壓得人透不過氣,屍橫遍野的大地上,唯一的活物是那些飛落在殘戈斷戟上呱呱亂叫的黑鴉,身處這片修羅地獄般的古戰場,天地都似沉重。
剛要邁步,左腳突地一痛,趔趄踏到積窪成坑的血水裡,這才發現自己與周邊死屍一樣,滿身污穢,穿著件血跡斑斑的破甲。
他驚愕地看著那雙掌紋清晰卻又陌生的手,不可思議:這是我?
「哈哈,任某之機緣果真在此,不枉苦等多日,這位道友,借你天機一觀。」
突如其來的笑聲起初還在遠處,恍惚間就到了跟前,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道裝老頭,臉上堆滿高深莫測的笑,長袖一甩,朝自己上方虛抓了一把。
他楞然間抬頭,心弦微顫,覺得有什麼東西從體內消失,不解地看著對方的舉動,卻發現那隻伸來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根奇怪的氣線,直連天際,就像天空中有人在垂釣,可惜氣線只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一度以為是自己眼花。
道裝老頭眉飛色舞,像得了什麼寶貝:「莫慌莫慌,任某還得多謝道友送來此天大機緣,既如此,這枚道種便贈與你吧,也好了斷今世因果。」
言罷,老頭虛空結印,射出一道精光,植入他的眉間。
轟!
本就渾渾噩噩,現在更像是被人猛地一拍,面前驟然黑下,腦海中浮現出碧綠精光,隨著光芒斂去,最終化為一枚柔和發亮的種子。
「此道種有萬般玄妙,可窺天地玄機,掠氣奪緣,不過切要謹記,你我仍在天道之內,做人尚需得多留一線,所謂盜亦有道,莫因貪了機緣致令因果難消。道友若有閑暇,煩勞將此劍送去東海蓬萊閣,任某無以為報,便贈你一段善緣。」
「平生無憾事,唯負美人恩,自古道消長,戚戚無名份,我自扶搖上,去留任肝膽,余之花已成,彼之路方始,道友,且行且珍惜,他日成仙路上還望攜手相伴 …… 」
道裝老頭在瞬息間氣勢萬變,宛如謫仙般慢慢飛起,直入天際后破碎虛空而去,只留下一大串在天地間回蕩的遺言。
漫天花雨散落,有大道鐘鳴奏響,雲層間射下萬道精光,籠罩在屍橫遍野的山谷上,將周邊戾氣頓掃而光,更驚奇的是那些表情早已凝固的屍體,無論是面露猙獰的,還是滿臉痛苦的,在這一刻如蓮花綻放,似有微笑。
虛影宛如實質,千軍萬馬撒豆般重現,這些個大白天就出來的戰鬼英魂臉上多迷惘,眼中混沌無光,不過在看到站立發獃的青年後,不約而同地朝他拱手一拜,似得解脫后,最終隨著雲層下的精光斂去,消失不見。
千年難化兵殺地,瞬成大羅金仙道場。
穿越?
死而復生?
真是個嚴肅的話題。
從山谷內走出來,寧道臣一路上都在思考這件事,如今他獨坐溪水河邊,將自己梳洗一番后,更是開始懷疑人生。
這是張陌生的臉,但偏偏又是現在的自己,不由想起前世小時候在道廟裡遇見的大先生,言他賤命一條,重二兩又少一錢,此生註定災難事重重,能否否極泰來,就看那遁去的一了。
其後的人生卻也如對方所批的一樣,大災小難不斷,諸事一波三折,寧道臣雖信命,卻不想由著命,天道酬勤,人積一步,我行八百,憑著一股堅韌,還是從三教九流當中殺了出來,一躍成為西南地面上享負盛名的新晉紅人。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一次出國辦事,突然在房間內暈倒,才覺得不對勁,想起這些年總是莫名其妙地頭疼,一度以為是因為操勞,最終檢查出來,腦癌,短則兩年 ……
他終明白,自己還是輸給了命。
回國后決定上岸,給眾兄弟們一個太平身份,或許是留給他的時間太緊,加上病痛的原因影響了布局,過烈的手段讓上面的大人物起了忌憚,而最終的背叛,或許還是因為個人的選擇不同。
「你覺得踏踏實實做個尿壺就沒事了,可臟到被嫌棄那天,誰會留個沒用又噁心人的東西。」
本不想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但禍根不除,對不起多年努力和一幫出生入死的兄弟,幸好還有個聰明人在,今後 ……
罷了,還操的什麼心,寧道臣自嘲一笑,榮辱半生,到頭來也不過是南柯一夢,那算命的倒有幾分本事,可真有神仙在主宰蒼生嗎?如果有,莫非就是道裝老頭這種?看著不像呀 ……
端詳著手上古樸無華的長劍,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這柄冰冷的利刃並非死物,可究竟怎麼形容這種觸動他現在說不上來,直到後來才知道,這玩意兒是真有靈性的。
除此劍之外,任姓老頭還留下個包裹,不過內中亦是寥寥無幾,一套嶄新的水合服道袍,一枚刻著東海聖君的玉牌,最後是本名為《道墟》的小冊子。
怎麼看,都像新手裝備多點。
修道?修仙?
最後那兩年往來青城山修習導引術,也只是求個安慰,與老道們接觸久了,了解過一些道道,前世想來總不可思議的事,於現在的他而言已經不足為奇,看看自己的情況,還有什麼比這更離奇。
看來傳說未必都是神話,也不知道在歷史的長河中到底湮沒了多少不為人知,不過現在更應該多想想今後將何去何從。
記憶中多出了一些奇怪的東西,影響著自己的心緒,讓人時常鬱結,應該類似於怨念附體之類。
一些小說中關於記憶的繼承並沒有完全出現在寧道臣身上,俗話說人死道消,雖不知這道怨念如何避過了冥冥大道,還給自己留下這麼多信息,對這位名叫燕雲的原主,他還是給予同情。
殺人者人恆殺之,以燕雲年紀輕輕便受封驍勇校尉,對於生死想必早已看透,就算被同伴背後陰刀,應該也留不下如此深的怨意,觀其真正原因,恐怕還是臨死前聽到的那番話:
「要怪,就怪你得罪了小侯爺,不過聽說你妹妹很漂亮,嘿嘿,放心,我會好好玩玩,不,好好照顧,哈哈哈 …… 」
與人相爭,無論是動手前還是得手后,寧道臣都不喜歡啰嗦,那是作死的行為,就像背叛了自己的大背頭一樣。
「報仇有點難啊,不過先替你照顧妹妹應該沒問題。」
他一向恩怨分明,既承了人家的身體,便存了替對方解脫的心,何況這道因果,就真是他想逃就能逃的嗎?且不說燕雲的怨念似心魔般擾人,就現在這張臉,也不好避吧。
不過現在像貓爪般撓得人心痒痒的還是那枚不知所云的道種。
因為沒有說明書。
高人就是高人,真夠可以,說話留一半,剩下你自己領悟,琢磨對了是你的命,琢磨錯了也還是你的命。
寧道臣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想不通就慢慢想吧,既然上蒼有意讓他再多活一遭,今生也要不負這一場醉。
拄著長劍一瘸一拐地沿小道前行,老頭臨走前交代往東海還劍的事也放在心上了,說不定會有什麼好處,不過想到包裹內騷氣的道服,結合先前對此人的印象,有點懷疑這傢伙是不是欠下了太多情債,混不下去才飛升逃的。
不免又有些躊躇:「可別坑我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