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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9章:扳住你兒腳板子

  我從姐姐手裡抽出捂暖了的雙手,取下挎著的書包,倒在炕上,除了書和作業本,還有兩個布口袋,我指著一個大一點兒的說:「這是你的葵花籽,今年爺爺病了,沒有管它,長得不好,這是那幾個好的,爺爺怕被壞人偷了,提前摘了。後來的都被壞人搶了。爺爺臨去醫院的時候說,都給你留著,讓你種吧,我們不種了。」


  這時我看到,姐姐的眼裡也閃出了淚花。


  「這是一點兒芝麻,爺爺揉不了了,是我揉的,吹走了不少,撒了好多,都被壞人踩了,我就撿起這麼點兒。」


  「去年給你留的那些,讓我送給艾淼了,就是她們搬家走的那天。爺爺也同意的。」說到這裡,我已經是淚流滿面了,姐姐爬上炕,抱著我的頭痛哭了起來。


  「咋啦,咋啦,」姥姥惦著小腳跑了過來,「挺大個女子咋把弟弟戲逗哭了,看我不打你。」


  「我那好外孫,我那大孫子,甭哭啦,我給你打姐姐,你聽著啊,叫你氣弟弟,叫你欺負弟弟,」一邊說著,一邊使勁地拍著巴掌。


  嘿嘿,這一招我早就懂,您捨得打誰呀?


  姥姥為我打姐姐了,我趕緊爬起來,跪在炕上,「姥姥,我給您磕個頭吧。」說罷嘭的一聲,磕了個響頭。


  姥姥趕緊上炕,給我使勁地揉著腦門子。「看看,磕紅了,尕娃子,疼不疼。」


  「走,上那廂吃飯去。」姥姥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姐姐,走過堂地,進了西屋,上炕盤腿坐定。


  「雪白的糖餡饅頭,給弟弟來上他四五個。」說罷,姐姐將一盤白面饃放到我的面前。


  我們都餓極了,不一會兒飯就吃完了。媽媽要幫姥姥洗碗,姥姥不用,便推著媽媽坐回到炕上。


  姥爺翻開炕席,從席子角的背面,掐了一節席篾,放在嘴裡,挑著牙縫裡的酸菜筋子,跟媽媽說安排我上學的事情。


  這時,姐姐抱了個破水缸底子,放在灶台上,裡面盛滿了米糠。


  「快擱地上吧,叫你弟弟笑話呀。」姥姥笑笑,對姐姐說。


  「笑話啥唻,他懂個啥。」媽媽說罷,看了我一眼。


  「就是嘛,他笑話,就不給他吃雞蛋。」姐姐慪了我一眼說道。


  「天氣這麼冷,多摻一碗高粱面吧,可憐孩兒們的。」姥姥說罷,姐姐跑出去,端了一碗灰色麵粉進來,倒了進去,拿了個木頭鏟鏟翻了幾下,姥姥又盛了刷鍋水,倒了進去。姐姐繼續攪拌,拌好后,姐姐把木頭鏟鏟在上面拍了幾下,翻過來再拍幾下,把鏟鏟拍乾淨放在風箱上邊的旮旯里。然後抱起來放到院里:「咕,咕咕。」叫了起來。


  「媽媽,你聽,姐姐叫你呢。」說罷,我隔著玻璃一指姐姐。


  媽媽隨著我的一指看去,回過頭來舉手就要打我,我嬉笑著退到姥爺身邊,姥爺本能地伸出右手,把我護到身後。


  姐姐喂完雞,又餵豬。摘了套袖圍裙抖一抖,卷作一團,塞到菜缸旮旯里,從門後邊摘下一個布抽子,站到院里,抽抽褲腿兒,抽抽鞋。還要擦把臉,洗洗手,搽點兒雪花膏。


  「你不是愛看姐姐寫作業嗎?來吧。」說罷,拉著我進了東屋。


  姐姐坐在東屋的炕上,把炕桌挪近窗戶,搬出一大摞作業本,開始批改學生作業。


  姐姐她們的學校挺古怪的,上午很晚才上課,中午不放學,連著上五節課,下午才放學,一天只上一次學,吃完飯就玩兒或者是寫作業。


  這時,我跟著姐姐上了炕,坐在姐姐對面,靠在被垛上,靜悄悄地看著姐姐和作業本。


  也是那邊的一摞在慢慢地減少,而這邊的一摞在慢慢長高,等到兩邊一般高的時候,姥姥點了一盞煤油燈端了過來。


  姐姐忙把炕桌挪到炕沿邊上,姥姥把燈放在桌角。又出去把一個厚厚的破布帘子掛在窗戶外面,用石頭壓牢在窗台上,進來時抱一堆柴草,添到炕洞里。


  姥姥做事情,從來就是這樣井井有條,利利索索。


  我靠在被垛上繼續看著姐姐和作業本。


  看著看著,又像幾年前媽媽在家裡那樣,又像是姐姐在我家那樣,一樣,一樣,我翻了個白眼兒,再看,奧,檯燈不一樣,想起來了,這是姐姐家。


  看著看著,這就是我家,一樣一樣,就是檯燈不一樣。又翻了幾翻白眼兒,嘣一聲,把臉杵在了炕席上。


  「弟弟,弟弟你咋啦?睜眼啊!」姐姐忙爬過來扶起我。


  我又翻了個白眼,沖姐姐笑笑。


  這時,媽媽和姥姥也急急忙忙跑過來,


  我舔舔嘴唇鹹鹹的,姐姐掉眼淚了。


  「挺大女子,弟弟瞌睡了不知道給弟弟捂炕,還哭唻。」姥姥說道。


  「我這不才做完,正準備捂炕呀,弟弟就杵這兒啦。」姐姐一邊給我揉著臉,一邊委屈地說道。


  「沒事兒,就是困了,」我不好意思地揉著眼睛,說道。


  姐姐鋪好被褥。我便開始費力的脫鞋。


  自從爺爺病了,我就沒好好的脫過鞋,尤其是爺爺去了醫院十幾天,只脫了兩次鞋,一次是腳疼了脫了看了看。又一次是腳疼得厲害了,脫了一看,腳踝骨下面爛了兩個洞,便撕了些破布條墊了些破棉花包了起來,後來就沒脫過鞋。


  姐姐見我很費勁,便來幫我把鞋拽了下去,差點兒把她閃到地上,幸虧是媽媽擋住了她。


  我痛苦地咧了咧嘴,「嘶……噗.……」


  媽媽一看,忙攔住姐姐,「娘!快來。」帶著哭腔喊道。


  姥姥扭著小腳,噔噔噔,跑了過來一看,「呀!腳趾頭都黑了,血脈不通,快把那破布解開看看。」


  說罷,噔噔噔跑出去,又蹬蹬蹬端了個針線笸籮進來。用剪子剪開破布條子,一看,揭不開了,已經被膿血一層一層的粘死了,只好一點一點的剪碎,剩下傷口周圍那點兒硬的,姥姥便淋上溫水一層一層地揭掉,最後一層揭了下來,露出兩個蠶豆大小血肉模糊的洞,媽媽呆若木雞地愣在那裡,手足無措,機械地聽著姥姥的指派,「去,把娘的枕頭抱過來。」媽媽去了,抱過來一個大枕頭。「把孩兒腿襯起來,換盆兒水。」媽媽照著做了。


  姥姥輕輕地把我的雙腳洗了個乾乾淨淨,腳趾頭也沒有原來那麼黑了。


  我躺在姐姐身邊,姐姐兩隻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腿,看著姥姥給我洗傷口,「奶奶,看著骨頭了,」姐姐悄悄說道。


  「打你個死女子,胡說啥唻。」說罷,慪了姐姐一眼,扭臉看了看媽媽。


  媽媽已經是泣不成聲了。


  我迷迷糊糊的只感覺到冷,往姐姐身邊擠了擠,便抖了起來。「奶奶,弟弟抖擻的厲害。」姐姐說罷,拽了件大衣,把我裹了起來。


  姥姥用手背貼貼我的腦門兒,「不咋,不咋,」然後對媽媽說:「扳住你兒的腳板兒,我去取馬皮泡給他撒點兒。」


  「我去吧,娘。」媽媽是不敢看我的腳,那可都是她的肉啊。


  「你尋不見,來。」說罷,把我的**到媽媽的手裡。


  媽媽抓著我的腳,只會說「疼不疼,疼不疼。」


  「這麼大倆窟窿哪能不疼。」姐姐也是一眼一眼的慪媽媽。


  其實,這跟媽媽有什麼關係,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自從爺爺病重了,我就沒人管了,飢一頓,飽一頓,冷一頓,熱一頓,睡覺也不脫衣服,因為半夜要給爺爺拿尿盔接尿。雖然爸爸每天中午來,點著爐子給我們做點兒飯,但晚上我放學回來,火已經滅了,放在爐台上的飯已經涼了。爺爺吃不下,我好歹的也能吃飽。


  爺爺的痛苦,時時刻刻在折磨著我幼小的心靈。


  爸爸把爺爺送到醫院后,更沒時間管我了。我放學后不想回家,總在校園牆根下站著,或蹲著,看著西邊的太陽,落到破大樓的那邊了,我身上的陽光從我的頭頂離開了,腳下的陰影漸漸地爬滿了我的全身,湮沒了我的頭頂。我無奈地轉身,從書包里掏出那個破壘球,拋在地上,跟著它往家走。


  吃完爐台上那個硬邦邦的饅頭,和那口冰涼的菜,便到西邊的路口去等爺爺。


  看著身邊小榆樹上那枯黃的葉子,一天天的在減少,盼著爺爺早一天回來。


  一天天的過去了,小榆樹上的葉子掉的只剩下一片了,我把它輕輕地摘了下來,放在手心裡失神的看著,孤零零的小葉子好可憐,我把它捧回家,夾在語文書里第四十五頁,第十九課列寧的大衣那一頁,想想那一頁有大衣兩字,就不會凍著小樹葉了。


  可是第二天,爺爺就死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等小榆樹結上榆錢的時候,誰來給我做榆錢窩窩,榆錢糊糊……

  「你就一天也不著家,這麼大的風也擋不住你,快看看那娃的腳,可咋著呀!」


  外屋傳來開門的聲音,緊接著聽到姥姥的埋怨聲。


  「這是凍瘡,咋鬧的唻,咋弄成個這樣啦。」姥爺帶著一股冷風進來,說著,摸摸我的頭,「不發燒,問題不大,甭睡熱炕。每天給娃煮顆雞蛋,我出去一趟,去給娃淘換點兒凍瘡膏。」回頭看看媽媽說:「我閨女甭擔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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