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2貧賤家庭百事哀
不一會兒,南國英也來到了元空跟前。兩人之前算是見過面了,南國英有些尷尬,笑了笑沒有開口。他依舊穿著老舊樸素的衣服,頂著一頭復古又亂糟糟的枯黃頭髮——確實顯得和周圍的摩登家庭十分格格不入。
一行人走出大樓。起先,元空和南國英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話,南國英顯得很是拘謹。
「怎麼了,小緣惜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元空和善的問道。南國英笑了笑又嘆了口氣,臉色又沉鬱了下來,拘謹又尷尬:「哎,怎麼說呢……」
他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像我們這些當父母的,其實都是些普通人,但是要當好父母,可不容易啊……我雖然是個當爹的……」
「單親父親不容易。」元空平淡的笑道,和南國英並肩走在一起,在路旁的長椅上坐下。
「是啊……」南國英沉沉的一嘆,頹坐在長椅上,茫然的平視著前方,黃皮寡瘦的臉上有著隱隱的苦澀,「孩子她媽去得早,我這個當爹的又沒什麼出息,沒什麼見識,不知道該怎麼照顧她。」
「就像你所說的,當好父母不是容易的事情。問題就在於,這個社會上很多事情好與不好的標準,是根據掌握著話語權的一小撮上層人的生活而量身定製的。自古以來,這一小撮人掌握著社會主流的標準,用他們的標準去要求廣大普通人。就像是國際社會,一小撮發達國家到處推行自己的普世價值,可這些普世價值就在他們本國的底層社會都未能實現。」
元空淡然一笑,帶著一絲寬慰,「所以古人也發現了這個問題,才會說『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寒門無孝子』。但是反過來,寒門父母又何嘗不是?你覺得自己做得不好,正是因為你有一顆向上的心。緣惜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但是再懂事也只是個孩子,而且正是因為早熟,所以敏感。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賺錢的能力和對孩子的關愛是兩回事。」
「沒有錢,很多事都無從談起啊。」南國英自嘲而苦澀的笑了笑。元空也笑了笑道:「說起來,令荊也是保留地人么?」
「哦,是啊……」南國英回憶了起來,微微一笑,帶著苦澀和懷念。
「很早就去世了嗎?」
「嗯……她身體不太好,去得早。如果不是和我結婚,她會過得很好吧。」
南國英細弱的喃喃說道,懷念的神色中滿是惘然。
「如果……有些事情只能想想如果了。緣惜也會想,如果你能通過正經工作和生意,賺到很多錢就好了。當然,她也只是想想,她不會怪你。」
元空微微一笑道。南國英愣了一下,沒有開口,只是難堪的一笑。元空繼續娓娓說道:「我這人說話有時比較直接,因為我不喜歡迴避問題。在我們這個社會,貧窮是種原罪。因為對於貧窮的人來說,貧窮幾乎是與生俱來,又似乎註定會永遠繼續的。而在旁人眼裡,窮人之所以貧窮,原因在與窮人自身——比如懶惰,愚蠢等等。但如果沒有切身體會過貧窮,人們不會認識到,在他們眼中似乎理所應當的『努力』和『改變』二字也是有成本的,而且成本大到窮人無法負擔。而且窮人沒有致富的經驗,自然也不會有致富的意識。當窮人費勁每天的心血也只能賺到明天的安全和溫飽,改變又從何談起呢?」
元空說著,南國英陷入了有一絲難堪、卻又感慨的沉默。儘管元空臉色漠然,但南國英正是從元空的話語中感受到一股不偏不倚的公正。不同於感動自己的心靈雞湯,也不同於來自道德高地上的優越感,真正的公平和正義是會讓人感到苦澀的,因為這意味著獨立和責任,意味著面對顯示,意味著自己成為自己的牢籠。
「她肯定不會怪你啦,她平時總是跟我說你有多麼辛苦的。」
小妹妹也在一旁和聲勸道,擔憂的看著南叔叔,單純又誠懇。南國英隱約的怔了一下,複雜的笑了笑,對小碧溫和的說道:「謝謝。」
「好啦,讓哥哥和南叔叔說話吧。」阿姨這時輕輕笑道,牽起了小碧和小雨的手。妹妹們都懂事的跟著阿姨走向一旁。
「就算令荊當初沒有和你結婚,是否會更幸福也未可知。她這短暫的一生到底是否幸福,你和她自己不清楚嗎?」
元空又說道,微微一笑。
南國英看著地面,微微動容,看上去回想起了許多事情,讓雙眼有些濕紅。他一會兒才嘆道:「也許……像她這樣從遠方來的異族女子,通常都比我們人類更單純吧……她確實從來沒有埋怨過我。我也許永遠不會想明白,她為什麼會和我走到一起,就算說這就是命,我也不會明白……」
「無論如何,如果她沒有和你走到一起,這世界上也不會有小緣惜了。」
元空只是慨然的說道,南國英也微微一嘆,兩人之間又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
「緣惜大概是在擔心你吧。你和那些不正經的人打了這麼多年交道,她或許擔心那筆在她眼裡來路不明的錢款會帶來許多麻煩。」
元空又意味深長的說道,南國英只是有些茫然的看著他。
「她迫切希望自己家能富裕起來,但又不希望取之不道,更不希望這些財富會帶來厄運。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同學那樣花枝招展,有著小康的吃穿用度,但又希望這樣的生活不是建立在有隱患和不道德的基礎上。她不希望你再繼續和那些人打交道,希望你不再顯得那麼邋遢而不入流,不至於每次到學校來都讓她覺得丟臉,但她同樣也不希望別人瞧不起現在這個你,因為你是她的父親,是個用心良苦的父親。她也知道,你們不可能就那樣簡單的擺脫從前的狀態,簡單的就能過上小康生活。所以,她很矛盾。」
南國英看著跟前的地面,眉頭微鎖。其實緣惜所希望的也是他所希望的,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實現,甚至,他都不知道這一切是否可能實現。這麼些年來,他一直抱著一絲渺茫而麻木的希冀在奔波,但實際上心底里並沒有多少希望和幻想。有的人生就像推石頭的西西弗許,就連自己都知道這一切很可能沒什麼希望和結果,但是作為現世這個牢籠中的人,除了這件事之外還有什麼可做的呢?除了努力,人們並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
南國英半晌沒有說一句話。元空又說道:「叮囑你的東西帶來了嗎?」
「哦,對……」南國英茫然的回過神來,從臂下取出一個塑料文件袋。元空接在手裡看了看,合同正本、照片、簽字筆——他叮囑過的東西都在裡面。
「我本來還想讓你把支票原件也帶過來,不過畢竟是你的財產,好不容易拿到的收入。」元空淡然的微笑道,讓南國英有些捉摸不透。他站起身來,對仍處在茫然和疑惑中的南國英說道:「總之,注意安全之類的話,想必我就不用對你這個大人說了。但是最近確實最好注意一些,你也不要再四處奔波走動,尤其不要和那些黑社會人士來往。」
「我懂……」南國英有些迷茫,但還是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