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江畔何人初見月
離開家后,凌煙徑直來到三清學院的後山上。大院里一片幽靜,她從青石廣場向巴西利卡大樓頂層一端的窗戶看去。清風吹動著窗帘,老道士並不在他自己的辦公室內。
她繞過大樓,沿著小徑來到大院深處的樹林里。小徑曲折通幽,直到山崖頂部。越過林梢和山崖,便可以看見蔚藍的天空,以及遠處的青山碧水和山水間的城市。老道士正在懸崖上的空地間,面朝著白蓮河煞有介事的做操活動身體。
他顯然察覺到了凌煙的到來,停下動作、頭也不回的說道:「今天怎麼有心情逃課了呢?」
凌煙沒說什麼,只是走了過去,微微一笑。老道士轉過身來看著她,說道:「你一定有問題想問我吧?」
「為什麼這麼想呢?」凌煙還是淡然笑道,有些意味深長,「真人你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問你一些特定的問題嗎?」
「是啊……你是個特別的孩子,和元空一樣,對自身充滿了好奇。」老道士感慨的一嘆。
「難道孩子不都是這樣嗎?」凌煙笑道。老道士只是微微一笑,反過來問道:「你想問什麼呢?」
凌煙在空地間的石椅上坐下,淡然的看著遠處的風景:「有時候我也會像小空那樣,不經意間想到、或者夢到一些奇異的事情,似乎是某個人的人生和記憶,也許是我的,也許是別人的,也許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從爸媽和爺爺那裡,我也了解了一些有關於此的傳說。你們說我是個特別的孩子,這個『特別』也包括這一點嗎?我想……這應該不是因為我正處在一個好奇、叛逆和認同危機的成長階段吧。」
「所以,你從你家人那裡聽到了傳說的大體種種咯?」老道士也意味深長的一笑,在一旁坐下,「這些傳說故事中有很多還是我傳承下來的呢。所以……如果你想問的依舊只是那個問題,那麼我能告訴你的,和你父母告訴你的並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人,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這一點不僅僅是對於你,對於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
「你對小空也是這麼說的嗎?」凌煙看著老道士,問道。
老道士輕輕一嘆,喟然道:「其實,我這樣的老傢伙或許知道很多蛛絲馬跡,但是我不能隨意的影響你們的人生。」
「那麼……在這些傳說佚事中,那兩位將自己寄托在後世家族身上的先祖,他們之間的故事又到底是什麼樣的呢,是一個悲劇的故事嗎?他們的前一次人生,前一段故事又是怎麼結束的呢?」凌煙淡然的微微笑道,又專註的看著老道士,似乎這才是她真正關心的問題。
老道士看著她會心一笑,慈祥的神色又有一些複雜,包含著許多感慨和憐惜:「都說了,這些事情和你從你父母那裡聽到的,差不多……當然,故事之所以成為故事,傳奇之所以成為傳奇,就是因為它們很曲折。有句話說的好,這世上沒有所謂的和平年代,只有和平的地方。即使在太平年景,血雨腥風、暗流涌動也總是有的,就更別說那些波瀾壯闊的年代了。祂們的故事,與其說是發生在什麼背景之下,不如說是貫穿了整個歷史,自然充滿了波瀾和別離、愛恨與情仇,時代與眾生的命運波折都反映在這些故事和傳說中。」
「是啊,若非如此,也就稱不上傳奇故事了。」凌煙也慨然的微笑。
「他們的人生遠比常人更漫長,而他們的故事充滿了別離,這些別離也格外的漫長。可以說,這是一個關於分分合合的故事,就像歷史本身一樣。並非凡人卻被束縛在凡世,在漫長的追尋中漂泊。即便偶然的重逢,短暫的相聚后又不得不在陰差陽錯中分別。當終於在漫長的波折后、承蒙命運的寬容而得以過上平靜的隱居生活,卻並不意味著故事終於迎來了美好的結局。兩人只能在終於放下或了卻了此生的世事之後,在世人們並不知曉的時候告別人世,走進歷史的迷霧中……但即使這樣也並非結束。」
凌煙出神的看著遠處的風景,微微動容,微顰的眉宇和隱約的微笑透露著一絲迷惘和一絲神往。
「也就是說……這個故事並沒有結束,他們沒有放棄和離開,只是在等待著下一個時機?」她輕輕笑道。
「可以這麼說,但是誰又能說得清楚呢?畢竟這樣傳奇的故事,一般人可不敢當真的。」老道士感慨道,搖了搖頭。
「可是你不也度過了遠比常人更漫長的人生嗎?你或許更了解和理解這樣的故事……」凌煙又微微笑道,認真的看著沈真人,美麗的雙眸清澈明亮,「甚至你自己也經歷過這樣的故事吧。」
老道士悠長而又微妙的一笑,忽然顯得高遠而深不可測。凌煙這時突然意識到,自己平時總是無意間忽略了,沈真人在老頑童般的外表和舉止下,其實是個經歷了半個千年時光的長者。就像孩童向古井中扔下小石子,那些泛起的漣漪只是古井回應這些新時代的新人、這些依舊記得它存在的人。
「當然,我年輕的時候也有著自己的家人,有著同樣意氣風發的好友,還有各種鮮活的感情。只是他們作為凡人,生年不滿百,人死如燈滅,所有愛恨情仇都隨之而去。而我卻得道獲長生,一直活到了二十一世紀。現在我所認識的人,只有寥寥無幾的那麼一兩個人,是和我一起從歷史中走過來的。對於我來說,屬於我的故事在當年故人們紛紛辭世時便停頓了。只要我還活著,這故事就不算結束,但故人們一去不返,這故事永遠也不會再前進。現在的我,可以說只是曾經那個活著的我的一種延續,只是傳承了我的智識、精神和力量。而那個曾經活著的我,便永遠留在了當年曾經活著的時候。」
老道士娓娓說道,慨然的遠眺。凌煙關切的看著他,又微笑道:「那麼……你是否覺得,哪怕有一個不盡完美的結局,一個並不永久卻擁有結局的故事,也比永遠的苦苦追尋要好?」
「那麼……等到你走得夠遠、失去得夠多的那天,如果讓你生命中所懷念的那些故人再次來到世上,只是帶價是你們要經歷沒有盡頭的聚散和波折,你是否情願呢?」老道士也反問道,和善的微笑著。
凌煙只是輕輕一歪頭,一會兒又露出了輕柔而平淡的微笑:「我想我當然情願,哪怕只是為了還有機會再看他們一眼,看小空一眼。」
「是啊……雖然我對現在的生活並無怨言……」老道士也朗然而笑,「但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機會,我想我寧願讓那些故人們回來,繼續存在於這個世上。也許,生命短暫的世人通常更在意自己的愛恨情仇是否有個結果,在意能否相伴相守,甚至在意生活中是否相合。但是對於人生到了我這般境地的人來說,這些想法、這種願望都是奢侈的,甚至虛妄的。我只願我所想念的人和我同在這一個世上,同在這一片天,同在這一個太陽、這一輪明月下,哪怕我和他們聚少離多,甚至分道揚鑣,哪怕要走遍千山萬水,走遍過去和未來,用漫長的時光去尋找,只要知道他們還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對我來說就夠了。」
聽聞真人袒露心跡,凌煙也深覺感慨。只要知道自己關心的人在世上某個地方,哪怕無法見面,便會覺得寬慰。哪怕有些知己和朋友只是曾有過一面之緣,從此便天涯海角,但哪怕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那邊的消息,心中便會不禁想起。當海上明月徐徐升起,天涯海角的眾生都能看見這同一輪月亮。不知在歷史上,是誰最早望月而遙寄情思,也不知江月是何年第一次照耀著人們。無數世代已經過去,人間代代無窮無盡,月亮還是那樣由人們抬頭共賞、遙為憑寄。月亮也好,天空也好,江水也好,雖不因人而存在,卻在人的存在中成為了大家共同憑寄的對象。只要想到這世上有人與自己共此時刻,心同戚戚,就算有過再多的苦澀和離悲,此時也會感到一絲寬慰。
老道士又站起身來,臨崖遠望,慨然道:「人的愛和執著,所愛的和執著的……到底是一個結果,還是那個過程,亦或是這愛和執著帶來的感受,還是……所愛和所執著的那個人或事物本身?或許常人的生命匆忙而短暫,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分清其中的區別。或許,大多數人本來就無法看清自己內心真正的願望和所欲,因此總是會有遺憾和過錯。但是在我看來,前三者都是虛妄,只有後者才是真。追求前三者的,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忘記初衷,甚至迷失,轉而追求別的去了,但是對於短暫的生命來說,這或許又是正確的。」
「所以啊,比達到結果更難的是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老道士又轉過身來,和藹的看著凌煙。
凌煙只是淡淡一笑,感受著長風拂面,嫣然而端莊。她覺得此時自己已經釋然了許多——哪怕只是暫時的。反正自己還很年輕,所謂的無憂無慮便是這個時候,無論是她這個特別的孩子,還是芸芸的普通人,在這個年紀都還有待發覺真正的自己。如果她和元空之間真的有一個漫長的故事,那也沒什麼好怕的,不僅如此,她還害怕這個故事結局得太快。
她站起身來,輕輕撫了撫藏藍色的水手服裙子,盈盈一笑道:「我知道了,那我就先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