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長者之血
「是的，最近內務省預計會有嚴重事態發生，於是將我召回鳳凰城。」薇絲說道，「沒想到剛落地，就發生那樣嚴重的事情。」
「你來我這兒，多半也是和昨天的事情有關吧。」老道士娓娓說道，和藹又狡黠的看著元空。
「你認為……晨星會和『食人魔』到底想幹些什麼呢？」元空翹起二郎腿，淡然的問道，「當我和襲擊者的首領對峙時，他……說了一段很莫名其妙的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是的，這是《以賽亞書》中的一段。你認為，他是在傳達什麼信息？」老道士直視著元空。
「不如說是晨星會通過他打算傳遞什麼信息吧。」
「你認為，這段話是故意說給你聽的？」老道士的神色變得狡黠起來。元空淡淡一笑，也狡黠道：「希望不是因為我自我意識過剩。」
老道士輕輕一嘆，看上去有些感慨——他似乎知道元空想說些什麼，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你是個很特殊的孩子，無論是否有根據，自我意識過剩都是難免的。我知道，這麼些年來，你一直在懷疑，懷疑自己的本質，懷疑自己實質上是否是另一個人，一個被你自己遺忘的人。」
「這麼說不太準確，但……也差不多。」元空微微訕笑，又有些嚴肅，「我從來沒有懷疑自己是否其實是另一個人，但是你也知道，成長就是一個人認識自我的過程。這麼些年來，你們知道我心裡的想法，卻又似乎並不在意。」
「因為你就是你，我們對你一直很放心。」老道士微微一嘆，他放下手中的鋼筆，「你是個很聰明的人，天生心明如鏡，儘管經歷過那麼多事情，卻安忍不動，不染塵埃，簡直就像是……神子一樣。」
老道士說著，意味深長的瞥了他一眼，「雖然你年紀輕輕，就要為國家和國際社會去做那些別人不願意做的事情。但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也從不懷疑。黑暗的社會問題，他人的悲慘遭遇，都沒有動搖過你的正義心和善良。你心性澄明，念頭通達，如果你對自己有什麼疑問，也並非是毫無根據的……」
「那麼，你能提供一些啟示嗎？」元空說道，溫和又有一絲冷峻，「你們都知道我失去了12歲以前的大部分記憶，你們看著我出生和長大，你們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情，而我自己甚至都不知道。」
說著，他下意識的往回一瞥——他不經意的想到凌煙，但他還是立刻收回了目光，沒有讓凌煙看見，又繼續說道，「你們不覺得這樣對我很不安全嗎？你們不怕有人會利用這一點，還是說你們覺得可以保護好我？」
「小空……」凌煙柔聲輕輕喊道，在一旁看著他。
沈真人端正了一下坐姿，一改平時玩世不恭的樣子，鄭重的看著他：「其實有些問題我一直想問你……你覺得，失去記憶之前的你可能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失去的那些記憶中都有著什麼樣的過去？損失記憶之前的你相比現在是另一個人嗎？對此你有沒有任何預感，或者說充足的心理準備？」
元空沉默了一下。儘管他的很多記憶都已模糊和散佚，但他從未想過現在的自己並非過去的自己。只是，他還能隱約記得，自己的童年並不是那麼溫情脈脈，反而充滿了動蕩不安。他能夠確定並強烈的感覺到，那些失去的記憶里包含著許多並不愉快的過去，即使是那些溫馨的時光里也潛藏著許多秘密。
也許忘記這些過去並非完全是一件壞事，否則他或許不會成為現在的他。無論他對自己、對身邊的大家有多少疑問，但是對於現在的自己、對於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他並沒有任何不滿。
「你覺得自己的過去有很多秘密嗎？」老道士看著他，平和的微微一笑。
「不如說是相當多。」元空冷冷一笑。老道士輕輕一嘆：「無論如何，你心裡的想法有一點無疑是正確而一針見血的——儘管你年齡上仍是孩子，也保留著年輕人寶貴的品質，不像我們這些無可救藥的大人，但你某種程度上並非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成年人。你身負命運特殊的眷顧，也肩負特殊的義務和責任，別說是孩子了，就連成年人都難以面對。但你必需面對，因為你必需像個成年人一樣，對社會、對身邊的人負責。你要慎重的看待自己，千萬不要走上歧途。」
元空沒有說話，只是合抱雙臂看著老道士。
「所以正因如此……」老道士又靠回座椅靠背上，嘆道，「我們也要為我們對你所說的每一句話負責，同樣，你也是要為自己負責的。如果你不相信他人，那麼你就要對自己抱有足夠的信任。如果你不要別人的保護，那你就要自己去承擔風險。如果你認為整個世界都對你隱瞞了什麼，那你就要靠自己去發現。只有經由自己之手得來的一切，自己才能夠真正擁有，只有和自己的能力與覺悟相匹配，你才能夠承擔，否則就算是飛來橫福也只會變成厄運。」
「你對自身的懷疑並非毫無根據，甚至對於心中的懷疑，你也有著正確的態度。但我依然得提醒你一句——這世界上並沒有第二個『你』，這世上沒有永恆不變的人，每一個今天的自己都和昨天的自己不同，最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接受現在的自己。你很幸運，雖然你曾經遭受過別人不曾遭遇的災禍和痛苦，但你也一直享受著上天特別的垂青……」
老道士莞爾而笑，意味深長的停頓了一下。元空下意識的看了看身旁的那位女孩兒——凌煙對他輕輕一笑。
「你還要明白一件事，儘管人類文明看上去已經十分發達，我們的生活似乎幸福美滿，然而這一切看似理所當然卻並不天經地義，這一切是非常脆弱的。我們每時每刻的在選擇和捨棄，做出選擇的時候要明智，世間萬物都是有代價的，你選擇任何一樣東西，你就註定失去另一樣。」
元空神色平靜，沉默的看著茶杯上飄起的清煙，心裡卻漣漪泛起。
人的記憶和經歷塑造了人當下的人格，但這是因果關係而並非相等的關係，一個人的過去並非就等於這個人，找回自己的過去並不意味著就做回自己——至少，不一定是現在的自己所以為的那個自己。
他記得有一部經典老電影，施瓦辛格飾演的男主角原本有著平淡安寧的生活，不想卻被卷進一場陰謀，最後發現自己原本竟是一個邪惡的反派。然而在原本邪惡的自己和現在善良的自己之間，他卻最終選擇了後者——哪怕後者其實是通過篡改記憶而偽造出來的人格，而前者才是原本的他。因為人都是存在於當下，當下的所想和所為才決定了一個人當下的本質。
雖然元空的記憶並未被人操作過，但他腦海中那片記憶的森林和海洋已經足夠迷茫縹緲。也許，他目前對自己過往的一些推測和感覺都是一些幻覺和錯覺。也許很多等著他去發掘的回憶，就隱藏著令他驚訝的過往。
他和老道士之間隱約有股針鋒相對的氣息，竟令薇絲有些緊張。他微微一笑，又道：「那麼話說回來，襲擊者頭目的那段話到底有什麼用意，『食人魔』或晨星會為什麼會這樣安排？」
「你認為晨星會或『食人魔』是在針對你，不然你為什麼樣這樣問？」老道士意味深長的直視著元空。
「以我的工作性質，我不能隨意排除任何可能性，不論是否和我個人有關。」元空狡黠道。
「我也不拐彎抹角了……」老道士看著窗外春光長長一嘆，又瞥向元空，「無論你自己怎麼想，在別人看來、包括在我們這些人眼裡，你堪稱神奇。誇張點兒說，你猶如一個以人的形式行走在凡間的神靈……教會尊你為聖人，雖然他們秘而不發，不敢對外宣揚；包括御劍家在內的日本現代豪族、以及神道教的神官巫女們，也秘密的稱你為『現人神』；佛教中人尤其是密宗，也稱你為『仁王』——這些可並非全然只是戲稱和比喻，人們敬畏你。」
元空只是抱手保持著沉默，一股不悅像黯燃的火苗在心中撲騰。他從來不喜歡這樣的論調，就好像這一切都是命運註定，就好像他一定是一個力挽狂瀾、高大偉岸的大英雄，一位超人哲學的完美化身。雖然他並不反感這樣的英雄，也不拒絕承擔這樣的義務，但如果這一切果真命中注定，那對於他人來說也太不公平，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也並非是一件幸事。如果執掌正義的力量還要根據家庭和血統來選擇在凡間的寄託，那這凡間還有什麼真正的正義可言呢？
老道士察覺到了他的不悅，但仍是淡漠而平和的說道：「而且在我們這些老傢伙以及一些研究和考據中，也流傳著一些關於你的傳說。雖然並不確鑿而且十分模糊，但認為你或者說你的家族，同某些最古老的神祇有著某種極為特殊的關係。你們身上流淌著這個世界的長者之血、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神的血脈，每當歷史的時機來臨，祂們就會以某種形式，通過這血脈顯現出來……」
「所以無怪乎有人稱你為『現人神』，視你為這凡間的神明，甚至還有人覬覦你的血脈和力量……」
老道士看著元空，略顯冷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