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對蘭

  第六十九章


  上了飛機, 童延依舊茫然。


  今天,他告別了從雪陽的人生。


  他要出國, 這個認知就像是一直浮在水面, 沉不到深處,他彷彿已然忘了現在是什麼時間,也好像並不需要思考自己在哪, 唯一明確的是,聶錚在他眼前。


  童延被男人安置著坐下,一直到安全帶系好, 他眼神一刻不離地鎖在聶錚俊挺的臉和眉間深刻的紋路。


  這是威嚴得不可仰望的高山, 也是深沉而溫暖的海洋, 真是幸運, 從雪陽跟愛人已經陰陽兩隔,而他,至少此時, 還跟聶錚近在咫尺。


  說不清為什麼,童延覺得,他跟聶錚是久別重逢,但又像是重新認識了一次。


  他腦子懵懵的,說不出話,就這樣放任自己讓男人的影子映在自己的視網膜。


  所以,當聶錚把牛奶遞到他面前,聽見男人說:「大口吸,喝完。」他握住牛奶瓶, 察覺聶錚沒有放開的意思,眼神點了下已經送到嘴邊的吸管,湊上去含住,當真用力吸了一口,接著又是一口,不住地吞咽。


  真是好大一瓶牛奶,瓶見底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千米高空,飛機已然飛穩了。


  童延終於恍惚中撕開一線清醒,反覆吞咽是給他緩解起飛時壓耳的。


  ……可硬讓人喝點什麼,這是對付小朋友的辦法吧。


  聶錚把牛奶瓶放下后,又給他調低椅背,隨後抖開一張薄毯,蓋住他的腿。私人飛機,機艙對他們倆來說非常寬敞,但做完這一切,聶錚仍在他旁邊坐著沒走,回頭看他,「頭疼嗎?」


  童延急忙搖頭,他也捨不得讓聶錚走,他眼神痴痴黏在男人身上,根本移不開。他好像又成了那個雪地里的從雪陽,那種見一回少一回的凄愴感在心頭縈繞不散。


  聶錚跟他對視一會兒,眼中像是浮出一絲不忍,開口時聲音發澀,「怎麼這樣看我?」


  童延覺得有什麼就要從那顆酸脹到麻痹的心臟噴薄而出,他忍不住了,於是,笑了下,用玩笑的語氣,半真半假地說:「我總要……多看你幾眼。」


  誰知,這一句話過去,聶錚雖然眉擰得更緊,但眼神完全清明了。


  聶錚注視他片刻,試探著問:「你是誰?」


  他又懵了一會兒,訥訥說:「……童延。」


  聶錚又問:「我是誰?」


  他立刻回答:「你是聶先生。」


  聶錚似是欣慰地點了下頭,用給他一百分的語氣置評:「很好。」


  童延:「……」


  幾乎是瞬間,他看見男人臉色沉肅下來。


  而後,他聽見聶錚鄭重地說:「那你記住,你有一輩子的時間看聶先生。」


  聶先生說,一輩子。


  童延:「……」這是在對他許諾什麼嗎?


  聶錚可從來不是個輕易把承諾說出口的人,說出來就能做到。聶錚這是,看他樣子太可憐,哄他?不,就算是哄他,聶錚也一定會做到。


  童延又開始頭暈了,一下消化不了這彈指一瞬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此時,聶錚問他:「有沒有不舒服?」


  必須通體舒暢啊,童延忙不迭地搖頭。


  接著,聶錚像是小心試探地問:「那……你能不能說說,是怎麼開始的?我是指,失眠,頭疼。」


  現在不坦白更待何時。


  童延腦子拚命轉,好半天才把一切退到最初,「拍《我自傾懷》那會兒,可能是導演要求太高,我一時夠不上,很著急,越急就越夠不上,慢慢的,把自己能演好的也演不下去了。開始我是想笨鳥先飛,每晚就睡三個小時,到後來,突然發現自己想睡也睡不著了。」


  這一席話說完,童延終於無比清醒,對,他不是從雪陽,他是童延。


  聶錚蹙眉片刻,溫和地說:「你總是把自己逼得太緊。」


  童延:「……」那是因為得夠得著你啊。


  好吧,這也不是全部,這一次,童延算是把自己剖白到極致。


  他說:「我怎麼能不急,我不努力,就會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演第一部戲的時候,只要能不拖後腿我就很高興,但到後來,我有的越多,忍不了的事情就越多,比如,被後來者超越、演技遭到惡評、我粉絲跟人掐架掐不贏受氣……還有……」頓了下,說:「還有,我不想讓你失望。」


  這一番陳詞之後,童延腦子好像放空了些。可能是剛感受過另一個人更為坎坷和壯闊的人生,他明明說的是自己,可心情又像是說著別人了。


  聶錚則暗嘆一口氣,童延一直爭強好勝的性情。別說最初爬他床那會兒,童延身段低,他敢保證,那時候童延甚至都沒把他當成個人,只是把他視作成功路上最直接有用的工具,對著工具,自然不用有人的情緒。


  他這工具的待遇還算好的,那時候,世界對童延不友好,童延就沒把友好範圍之外的所有人當人。


  可是,後來,童延又從這個世界收穫善意,從他這兒,也從粉絲那,於是,他們這些人也到了童延的友好範圍之內,童延越是不忍辜負他們,就越是把自己逼得急。


  也別看這孩子平時喜歡跟他撒嬌撒歡,事實是,大事上,童延在他面前也是逞足了強。聶錚想到小田嘴裡,童延刻在寫字桌底下的字。跟他說句實話有那麼難?

  算了,萬幸,童延心裡想著什麼,他現在知道了。他要表達的已經表達得足夠清楚。童延精神狀況不大好,他不必非逼著孩子把話說出來。


  聶錚手握住童延的手,掌心和指腹底下有突兀的骨感,他心被掐著似的疼,無奈地嘆息道:「你啊……」


  真是讓人,輕不得、重不得。


  給得太多,怕童延負荷太重;給得太少……又不現實,有哪個男人對放在心上的人,不是恨不得傾盡全力地寵?


  很快,童延手掌翻過來,跟他十指交握,接著,頭也靠上他的肩。


  聶錚這次沒有控制,嘴唇湊過去,心疼地親了下童延的前額。


  童延有些渙散的眼光中終於浮出一絲笑意,十分明澈。而後,握住他手掌的手用力收緊,說:「真好,我接了《從雪陽》這部戲。你知道吧?有時候,人要透過別人弄明白自己。」


  明明想好盡在不言中,但聶錚這次當場自打臉了,忍不住故作嚴肅地問:「哦?你明白了什麼?」


  童延也不答,擺在外側個胳膊抬起來,扳過聶錚的臉,嘴唇用力吻上聶錚的唇。可嘴唇一觸上,立刻被強勢男人奪走了主動權。


  童延被親得連氣都喘不過來,腦子暈沉沉的。


  可有一點他依然明白,真好啊,他演了從雪陽。決定演,或許是因為這人在低谷中掙扎的狀態和他契合,機會難得,可是往後演下去,痛苦是真的,他有了別的收穫也是真的。


  他這種人,不是這部戲,甚至不會給自己沉溺恨別離的機會,正為有這部戲,過度的理智暫時被丟棄,曾經強行壓抑的東西全都釋放出來,他的人生無比明確了。


  這世間,有那麼多的求而不得,有那麼多的相愛卻不能相守,有那麼多的不得已,有那麼多的愛怨在歲月中蹉跎。有人愛而不自知,有人清醒時卻已錯過,有人到了彌留之際,才真正明白一直放在心底卻不敢直面的,究竟是哪一些片段、哪一個身影。


  所以,他猶豫什麼?就算他許多年都追趕不上聶錚,至少把手牽上再說。連醉笑陪君千萬場的勇氣都沒有,說什麼喜歡?

  聶錚肯醉,他便敢陪。


  天擦黑時,飛機到達目的地。從機場出去,上了車,聶錚拿著他的證件,「不解釋解釋?」


  ……出入境章。


  童延真就照實說了,「那會兒,我就想來看看你。」


  坦白從寬啊,順便刷一下好感度。別說偷摸看人讓人不好意思,這就不是不好意思的事兒,關鍵在於,他一個藝人,不跟任何人報備,自己一聲不吭地出國,真出事,損失是公司的。


  事實證明在老闆面前刷好感度是有用的,聶錚聽完,嗯了聲,居然沒訓他。


  童延:「……」今早太陽從西邊出來的?

  聶錚:「……」想來就來。小田把童延看不住,最多,他以後另派人跟著。


  這一晚,聶錚先把童延帶回信園落腳。為什麼是落腳?信園雖然在市郊,但他也沒時間陪童延去市區,而且,眼下,童延還是靜養為佳。可是園子也就那麼大,靜養的人也不能總憋著,要長住,他得帶童延去散得開步的地方。


  二則,童延雖然在拍攝地的醫院看過大夫,他還是不怎麼放心。


  於是,童延到的當晚,剛洗完澡,聽說大夫來了。


  大夫看完他的病歷,又問了他幾句話,接著對聶錚說:「就吃這些葯,沒問題。但病人必須改變生活習慣,首先,煙一定要戒。其次,作息要規律。要放平心態,注意調整情緒。家屬最好不要讓病人緊張或者生氣,別給壓力。」


  聶錚站在一邊,「飲食方面,有沒有避忌?」


  大夫說:「我給您寫下來。」


  這一晚,童延睡在聶錚的房間。


  關了燈,屋子裡頓時黑漆漆的。房間窗正對著花園,可是,一個小時前還亮著的景觀燈,此時已經全滅。


  黑暗中,聶錚握住他的手,「能睡著?」


  童延呼吸著海洋城市潤濕的空氣,「能,我挺困。」


  童延是真困。說完這句話,意識立刻模糊下去,真難得,今天晚上沒頭疼。


  但他再睜開眼時,天依然沒亮。


  童延把手臂伸到床頭,拿表看了一眼,三點五十五。天啦,誰能救他?


  他剛躺平,一條胳膊搭過來在他身側拍了拍。童延小心地翻身,朝男人湊過去,壓低聲音問:「吵醒你了?」


  此時,聶錚寬厚溫暖的手掌在他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順,可被他問一聲,沒有任何反應,像是還睡著,這些動作都是無意識的。


  童延順勢把自己塞到男人懷裡,無比安心地閉上眼睛,數著另一個有力的心跳聲,默默享受被安撫的寧靜愜意。


  而聶錚聽見懷中人呼吸聲再次變得勻緩,心裡這才長舒一口氣,童延看錶時他就醒了,幸好意識迴流夠快,他沒亂動。別給壓力,那就是連睡覺也不能給童延壓力,要真讓童延發現他被吵醒了,結果只有兩個:要麼,明天跟他鬧著分房,要麼,以後半夜醒來也憋著不敢驚人。


  於是,雖然半夜醒過一次,童延這晚上也算睡了個好覺。次日清晨,吃過早飯,聶錚又讓人給他收拾好了行李,帶著他去了新的去處。


  到海邊下車,上了快艇,童延才知道他們要住海上。十多分鐘后,快艇終於靠岸,他面前的是白沙灘,遠處,則是茂密的叢林。


  他踏過棧橋,被聶錚牽著上岸。踩著沙子往前許久,終於看到一座木頭搭建的別墅。


  此時,侯在門廊前的老人迎上來,對聶錚點一下頭,「先生。」接著,眼神又望向他。


  聶錚對他說:「這是盧伯。以後要是我不在,你有什麼事,問盧伯。」又看向老人:「這是童延。」


  等他們打過招呼,聶錚才繼續帶著他朝屋裡去。


  童延腳踏上樓梯,仍不敢相信:「這就是你說的能隨便散步的地方?你跟我一起住這兒?」


  聶錚似乎忍俊不禁,「要不我去哪?」


  童延:「……」從信園到這兒開車都得四十多分鐘,還別提市區,更別提,還得轉船。


  聶錚這每天來去兩趟,算是真正的舟車勞頓了。


  此時,他想不到的是:他在這兒的日子,聶錚每天中午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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